托克扬起的脑袋,用湛蓝的眼睛看着环绕在自己周围的众人,至冬制式的铜纽扣在灯笼下泛着暖光,异常懂事的话语和举动差点让旅行者僵在原地。
派蒙咬着苹果块的嘴微微张开,霓裳花的香气突然变得滞重,钟离垂在身侧的食指无意识蜷了蜷,连法玛斯拨弄温迪帽檐的手指都停了半拍。
客栈跑堂用竹签挑起的灯笼在夜风里颤巍巍凝固,恰如众人悬在半空的心思。
“船上的吊床会摇啊摇的,像躺在云朵做成的吊篮里!”
托克拍拍挂在自己腰间的独眼小宝玩偶,跑到旅行者面前摘下帽子,学着海屑镇里那些大人的模样朝旅行者行礼:“谢谢好人姐姐带我找到哥哥!还有温迪哥哥、法玛斯哥哥和钟离叔叔。”
旅行者不知该如何面对托克的感谢,反倒是温迪拨开被海风吹乱的发辫,十分坦然的接受了托克的道谢,微笑着半蹲身子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
“当然,我可是尘世间最棒的吟游诗人,而且我们的小冒险家真是……”
“值得褒奖。”钟离截断诗人拖长的尾音,岩纹耳坠在颔首时掠过一道金芒。他指尖轻点,托克衣摆沾染的草叶便化作晶尘簌簌落下。
“妥善安置自身亦是冒险家的必修课。”
“旅者,可否劳烦你把托克送回南码头的叶尔马克号安歇?”
没等旅行者反应,钟离就抢先一步开口,脸上的笑意融融,温润的尾音尚在檐角霓裳花间萦绕,让人提不起拒绝的情绪。
旅行者显然不擅长拒绝,只得点头接受了钟离的提议,牵起托克软乎乎的小手和众人告别,小派蒙急急忙忙扔下苹果核,跟在旅行者身边。
“放心吧托克,明早我们就来码头接你,一起去找你的阿贾克斯哥哥。”
“要是你等不及,就去往生堂找钟离叔叔。”
临行前,法玛斯还不忘叮嘱托克,顺便在钟离叔叔几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好哦!法玛斯哥哥。”
托克转过身用力地朝法玛斯站立的方向挥挥手,踩着满地晃动的灯笼光影,拉着旅行者的手走向码头方向。
长街忽而寂静下来。
温迪倚着褪色的朱漆廊柱拨弄竖琴,不知从哪儿来的蒲公英花絮簌簌落在钟离石珀色的衣襟上。
打更人的梆子声自云瀚社的戏台尽头浮起,三个身影在渐凉的夜雾里投下深浅不一的影子,如同古卷上未干的墨痕。
檐角灯笼将温迪倒映在青石板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法玛斯正支着下巴倚在石栏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廊桥的雕花栏杆。
钟离收回注视托克的目光,霓裳花的暗香在夜风里流转:“既然托克已安置妥当……”
“老爷子要回往生堂休息了?”
温迪截住钟离的话头,指尖在琴弦上刮出促狭的滑音。
当然,为了避免被钟离一拳打飞,小诗人还是非常自觉的躲到了法玛斯身后。
“当然,但在此之前,我有些问题想问你们。”
钟离拂袖摇头,深邃的金眸审视着两人,扳指在灯火里折射出细碎星芒。
“还有什么问题,该知道的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听到钟离又有问题要问,法玛斯不耐烦的皱起眉头,抓起温迪的手腕就准备开溜。
钟离想问的无非就是些陈年旧账,在得到答案后讥讽他的处理方式,最终做出一副志得意满、高深莫测的模样离去。
偶尔几次或许也无妨,但和钟离交往了这么久,法玛斯早就厌倦了这样的戏码。
要是尘之魔神哈艮图斯还在世,法玛斯甚至很想问她一句:
“你家摩拉克斯一直都这么装吗?”
“他这么装不会累吗?”
第569章 看门石是怎样炼成的
海雾裹挟着咸涩夜风,将码头褪色的朱漆廊柱刮出碎响。
法玛斯拉着温迪的手准备离开,钟离却开口叫住了两人,鎏金纹路的袍角被风掀起,石珀色的瞳孔映着两人交叠的暗影,淡白耳坠在转身刹那凝作寒星。
“两位且慢。”
钟离的声音仿佛裹着岩嶂般的威压,而听到对方的劝阻,法玛斯的脚步反倒加快,带着温迪急急往前冲,只不过钟离接下来的诘问又让少年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你们可知晓天理对穆纳塔降下神罚的原由?”
对方谈及那方被彻底毁灭的国度,法玛斯骤然停步,指节下意识的用力收紧,差点把温迪拽得踉跄半步。
小诗人轻轻拍了拍法玛斯的手背,而此刻的红衣少年也后知后觉的放开了对方的手腕,动作缓慢的转身,赤瞳灼灼盯着钟离的嘴脸,怒极反笑:
“无所不知的摩拉克斯又有什么高见?”
法玛斯的声音尖锐,温迪带来的蒲公英花簇被气浪掀飞,掠过钟离鬓边时忽而碎作晶尘。
“称不上高见,但如今的七执政都曾与维系者有过多次谋面。”
“你我都很清楚,此世法则如璃月港的潮汛,七执政不过是代行权柄的舟楫,天理在意的也仅是秩序罢了。”
“只要此世仍归于七之秩序的辖制之下,无论发生何种动荡都不会在意。”
“就像魔神战争时期的提瓦特万族,不论是反抗,亦或是是支持,都不在乎。”
钟离声音悠悠,指间摩挲着玉璋纹路,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
“所以呢?你准备说点什么?”法玛斯抱臂轻笑,赤瞳在夜色里灼如劫火,“不会是要劝我遵守天理的秩序吧?”
“并非如此。”钟离衣袍被夜风掀起,拇指上的玉扳指叩在廊柱裂痕处,裂纹霎时镀上璨璨金边,“在下只是想告诉你,如今的世界和旧时已经完全不同。”
“如今的生死界限更加明确,权柄也归于四影,绝非任何人神所能染指的领域。”
“璃月港因为先前的战争,复活了太多人,恐怕原初之下的那四位已经盯上了这片土地,也注意到了你。”
钟离抬头望着天穹,或许只有神明才能看清繁星闪烁的穹顶之外,那片因激烈战斗早已破碎不堪的虚空。
“哦?没事,你让若娜瓦下来,我看看她这些年有多少长进。”
钟离提到原初的几位影子,试图让法玛斯知道形势危急,岂料少年并没有多少恐惧,眼中甚至还泛起了某种兴奋的光芒。
他的本意只是想提醒法玛斯低调行事,但钟离却只从法玛斯身上感受到无边的煞气。
“你所掌握的还魂典仪变相抹消了人类命途尽头的恐惧。”
“诸神的权柄因恐惧而生,因敬畏而强,死亡是对生命最大的惩罚,也是他们最重要的武器,人类不再害怕这种结果,被动摇信仰的魔神自然不会再追随你。”
“穆纳塔末期面对的魔神联军就是如此。”
“用你提出的那套理论来讲,你背叛了你自己的阶级。”
钟离为穆纳塔和法玛斯的失败盖棺定性,成功让法玛斯惊奇的眨眨眼:
“你还了解过统一战线和阶级理论?”
“穆纳塔覆灭后仍残存了许多的书籍,在下也曾批判性的阅览。”
面对法玛斯的惊讶,钟离顿时哽住,片刻后还是点点头。
胜者收获败者的一切,这是魔神战争时期最基础的规则。
但魔神们大多对书籍和知识不感兴趣,法玛斯同样以为钟离摧毁了穆纳塔后就直接离开了,没想到对方还阅读了那些被称之为禁忌的书籍。
少年耳畔的坠饰迸出火星,身后褪色的朱漆廊柱突然蔓开龟裂细纹,嗤笑声惊起桅杆上栖息的夜枭:
“那你应该很清楚,我不在乎他们的看法。”
“不错,这就是我发现的,你身上存在的最大的问题。”
钟离目光沉静地审视着法玛斯,鎏金瞳中流转着千年沉淀的明悟:
“你并非漠视他人,只是将世人的注视视作飘摇鬼火。”
“诸神皆认为你是最像人的神明,可纵使在天穹酒宴上与歌者酩酊大醉,你仍如坚冰裹着焰心。”
“同你醉饮高歌的吟游诗人、追随你千年宏图的智慧之神、乃至为你执掌权柄的元帅与国王之手……越是亲近者,反而距离你越远。”
“确切地说,你对所有人,甚至是整个世界都怀有戒心。”
法玛斯垂眸不语,腰间的金铃在夜风里轻颤。
知道的越多,就越会以虚假掩饰,他的灵魂始终不属于这里,七神酒会时杯中倒映的万国灯火,终究隔着层淬火琉璃。
“而且,我想关于这点…巴巴托斯更加深有体会。”
钟离看向同样沉默的温迪,小诗人脸上难得没有丝毫笑意,就连上翘的帽檐似乎都垂落下来。
但温迪还是悄悄握住了法玛斯的手,不知是想安慰对方,还是给自己加油鼓劲儿。
“若有人妄图道破未来之事,那就邀他一同举杯吧;即使明天不再到来,今日的欢宴也将被永远传唱。”
钟离随意的复述出温迪曾唱给法玛斯的摇篮曲,引得法玛斯面色不善的盯着对方。
不是,我家温迪给我唱个歌儿,你都要偷听?
但钟离显然没有作为偷听者的自觉,还是那副严肃的说教模样。
“正是因为你不信任所有人,才会在每场欢宴中纵情畅饮;正是因为你不信任世界,才会在每场战斗中舍生忘死。”
“也正因如此,凡人和魔神们才会称你为「人神」哈尔帕斯。”
钟离作为契约之神,试图用理性逻辑为神明锚定存在的支点。
绝大多数的魔神自天而降,或由精怪感召而生,自出生时便无知无觉、无善无恶,所有被称为人性的知识皆是后天习得。
因此带着人性与知识降临提瓦特的法玛斯,无疑会在战争中比寻常魔神面对更多的抉择和煎熬。
作为魔神的他在深陷人性弱点的不信任与孤独,而作为人类又背负神性的重担,被治下的生灵所期待和歌颂。
这种撕裂的身份迫使法玛斯时常以许多极端的行为,平衡内心与外在的冲突。
譬如穆纳塔在战争中对其他城池和文明的犁庭扫穴、斩草除根;在欢宴会上又不在意尊卑之别,敌我之分,拉着战俘纵情笙歌。
这种矛盾性恰恰是「人神」的本质,即在神性与人性的撕扯中,通过不断自我毁灭与重建,短暂触碰真实。
虽然对钟离的为人不屑一顾,但法玛斯不得不承认对方慧眼如炬。
昔日的魔神们总会因为过长的寿命和冠世的权柄,在某个时刻陷入彻底虚无,在无穷无尽的时间威胁下,唯有当下的行乐能赋予存在意义。
就连温迪平时也不过是用诗酒和沉眠,对抗存在本质的空虚。
小诗人先前握住法玛斯手的动作,既是试图传递温度,亦是自我救赎的尝试。
他也同样恐惧被世界遗落,需借触碰确认彼此的存续。
而这就是钟离口中「磨损」的本质。
法玛斯看着钟离金灿灿的双眼,最终还是深深的叹了口气。
在提瓦特大陆这堆性格古怪扭曲的魔神之中,却出现了钟离这么一个异类。
他不需要像其他魔神那样通过放纵或毁灭来对抗磨损,而是直接把对抗磨损本身变成了一套可执行的程序。
当法玛斯觉得世界像流沙,拼命抓东西怕被淹没;温迪觉得世界像风筝,干脆躺平随风飘时,钟离给自己订立了一份《岩王帝君岗位说明书》,把自己存在意义分解成具体任务。
立契约、铸货币、平妖魔、守璃月……
当魔神们因为活得太久觉得没意思时,钟离早早便将血肉切成小块送给凡人当货币,把自己变成了提瓦特大型路由器,所有凡人的愿望、契约和记忆都将通过他的血肉相连。
温迪喝醉后可能会扑到琴团长的怀里哭着问:“蒙德还需要我吗?”
法玛斯打完仗也许会空虚到烧自己宫殿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