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当他知道女儿被别人拐走了,却只能假装不知情,这么多年,陶霄从未如此厌恶过一个年轻人,他的权威已经很久没被践踏了。
陶欣艺见父亲好像在想什么,心中隐隐不安,道:“您怎么了?”
“公司里的事,不用担心。”陶霄凝望着女儿的双眸,温和地笑着,用不容反驳地语气道:“爸爸会处理好。专心读书就好。”
诡异的沉默在空气里流淌着,长久的安逸让陶欣艺几乎忘记了商场里的事,因为事后,父亲没有再提起,以为父亲不再怀疑了。
直到王莹的招呼声打破了粘腻的空气,陶欣艺拿着笔袋,匆匆离去,压下心中的不安。
王莹语重心长地叮嘱道:“答题卡一定要涂,不要忘记写名字,考完了,一定记得把身份证、准考证交回来。记住,正常发挥就是你们最大的成功!”
“王老师,我好像忘拿笔袋了……”
孙华青走到她身旁,轻声说着,眸中满是惊恐,手心全是冰凉的汗。
努力,到底有没有用,我昨天晚上没睡好,今天笔袋还丢了,我还能正常发挥吗?还能吗?应该不能了吧……怎么办?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我的心理素质实在是太差了,肯定会发挥失常的,大家都带了笔袋,只有我没有带。我是全班最丑的女生了,初中时,我还没那么丑,长得算清秀吧。
可是,我长了好多痘,红肿流脓,恶心极了。虽然大家说着不嫌弃,但他们肯定是嫌弃的吧,为什么,生活,这么不公平啊……
王莹从红布袋里拿出文具齐全的笔袋,柔声道:“就知道你们有些粗心鬼会搞忘,我带了备用的,没事。”
而后,王莹开始分发身份证和准考证,没注意到孙华青不正常的情绪。
在她印象中,这个学生一直都这样,不太阳光,却格外努力,高考前沉默是正常的,开朗大笑更像是吓傻了。
孙华青站在地上,铁桩般的杵着,上下齿咬在一起,磨着,口腔里的刺耳声响振荡着耳膜,被咬过的指甲扣着手臂上的蚊子包。
皮破了,血流出来,伤口丑得像她的脸,疼,但她的指甲还在抠,连着神经的血肉一阵阵地疼。
公平是什么?人生下来,哪里有公平,就算是努力也不公平。
想我这样长得丑,心态差,脑子不聪明的人,注定是要当垫脚石的……
浸泡过悲伤的陶欣艺对负面情绪极为敏感,她皱着眉,盯着孙华青。
指甲里的红刺痛了陶欣艺的眼,寒毛倒立,她一把扯起孙华青扣伤疤的右手,轻打孙华青的右手,柔声说着:“别扣了,等中午回酒店,我把花露水给你抹,夏天蚊子是毒。
你看,我手上也有好多个蚊子包。”
说着,陶欣艺指着手腕上连在一起的三个蚊子包,道:“你只有一个,忍忍就好,我身上有13个蚊子包。蚊子的爱,太沉重了……”
孙华青缓过神来,带着哭腔的道:“我害怕,我脸上的痘痘永远都不会好。我医过了,没有用。”
“你别急,别慌。我记得,长痘痘的人老得慢。你以后肯定很年轻的。”
陶欣艺的语气很轻柔,丝毫看不出嫌弃,至少孙华青没看出来。她在很多人眼里看到了嫌弃……孙华青伸手抹掉快溢出来的泪水,感慨道:“你真善良。你说,人的命运,可以改变吗?”
“一定可以。”
说这话的时候,陶欣艺想到了陆铭,语气中的笃定更坚定了几分,又加了几句:“天道酬勤,天道一定酬勤。自强不息,至死方休,怎么能不改变命运。”
孙华青觉得她的话有些像口号,但是听着又像真理,忐忑地问道:“我有些害怕,害怕。”
害怕过甚,就是恐惧,关于恐惧,陶欣艺答不出来,她没法独自面对恐惧,能从恐惧里走出来是因为陆铭在。
她下意识地寻找陆铭的身影,就像缺腿的人寻找拐杖。
陆铭见欣艺表情不对,走过去,道:“怎么了?”
“华青说她有些害怕,马上高考了,我也有些害怕,恐惧。”陶欣艺的目光越过陆铭,看向坐在小店里的父亲。
旁边老树的阴影打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冷峻得像死去的将领,渴望用鬼魂杀死敌人。
陆铭低眉一笑,道:“害怕是一种正常的情绪,如果来了,就接受。不能因为害怕就吓傻了,什么都不做了,做能做的一切,就不会怕了。”
“好鸡汤。”孙华青感慨着,干了来自全班第一第二的鸡汤。
陶欣艺看着陆铭在,见他的笑,就没不怕了。
除了死亡,没有真实的恐惧。
时间到了,不管考生再害怕都要参加考试,他们拿着笔袋走进廷原中学,家长和老师被拦在门外。
里外都是煎熬的人,都是充满希望的人。
为了防止作弊,一个班的同学几乎不可能在同一个考场,即便在同一个考场,位置也隔得极远。
陆铭的考场是204,监考老师是两个中年男人,信号屏蔽仪已经亮了起来,监控闪着暗芒,他的考位是第一排的第一个,很显眼的位置。
重生近一年,刷了这么多题,终于到了试锋芒之时,无论结局如何,关于高考再无遗憾。
等考场上坐满了学生,等监考老师核对好了时间,广播响起了严肃的女声,少年们的血,烧起来。
“请监考员甲验示试卷袋是否当堂考试科目……”
第234章 要死的人
广播念完,监考员甲、乙把试卷和答题卡发给考生。
此时,距离考试开始还有五分钟,这段时间,不准答题,但考生会利用这段时间看题目。
五分钟后,急促地铃声响起,陆铭拿起笔,头颅微低,开始在阅读材料上做勾画,心脏比平时热了些,血流得更快,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眼前,能看见的,唯有那张试卷。
那张试卷,意味着未来。在陆铭看来,前面的现代文阅读和散文阅读考得都很常规,没有晦涩的意思,直到“理解性默写”这个版块,他才开始卡壳。
考到《离骚》时,陆铭写出对应的“余虽好修以饥羁兮,謇朝而夕替”中间缺的那个字,他记不清偏旁了,一时间掌心发麻。
要上京大,每一分都无比重要。
约莫浪费了58秒,陆铭开始往下做题,或许是停滞片刻,他总觉得下面的题目不太顺手,会不自觉地想起中间空着的那个字。
如果,我昨天晚上少睡两个小时,或许能把《离骚》再看一遍,就不会写不出来中间那个字了吧。
陆铭仰头看向讲台前方的倒计时,深呼吸,提笔在试卷空白处写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重生让陆铭有了重来的机会,此时此刻,他和其他考生别无二致,需要在试卷面前进行“勤奋检验,天赋证明,心态考核”,公平竞争。
每一间考场都坐满了学生,他们中有应届生,也有复读生,都低垂着头颅。
如果我们仔细去看,凑近去看,把脸贴到试卷上,瞳孔会聚焦困难,才能看清真实。原来,那些写着知识的试卷前,挂着吊死鬼。
梦想的翅膀从试卷里爬出来,翱翔。
得到多少,失去多少……
两个半小时,语文考试结束,铃声震响,陆铭的心脏也跟着震了一下,起身时,有些恍惚。
除了理解性默写没做好,其他的都写得不错,或许,能考120分以上吧。
监考员甲、乙开始按顺序收试卷和答题卡,因着陆铭是第一个,故而,他们不由多看几眼。陆铭和他俩对视,没觉出彼此有什么不同。
答题卡翻页的声音不大,却不断响着,吵得没写完作文的人想哭。
十二班的郑婷婷死死地抓着笔,看着没写到750字的作文,咬紧牙关,刚才,她真想趁监考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再写两句话。
没办法写完了,但至少要结尾啊……
只要作文写了结尾,扣的分会少些,但她不敢违背考试规则。
当试卷和答题卡被收走,她的魂灵也被抽干了,无知无觉地走着,现在,爸妈还在考场外等着,别人的作文都写完了。我就靠语文拉分,现在,语文废了。
但这届高考,最倒霉的不是郑婷婷,而是7班的程云。
去年6月,程云被查出患了恶性肿瘤,成了注定早死的人,他靠着药物活着,吞咽着痛苦活着,面对这必将来临的死亡。
程云也参加了高考,他语文考得不错,但腹部又痛了起来,喉咙里尝到了腥甜。
对于旁人,倒计时是假的,对于程云,倒计时是真的。
世上总会有些倒霉蛋,在本应该满怀期待的日子里等待死亡的来临,做着毫无意义的挣扎,让生命没那么可悲。
出教学楼的人很多,陆铭跟在某人身后,某人跟在他身后,走着,微凉的风打在他脸上,刮的人心脏疼。
忽地,他看见欣艺站在前方,快步上前,拍着她的肩膀。
人群里,两人回头,她们是陶欣艺,看见的都是陆铭,却只有一个陆铭看见了两个陶欣艺。有个欣艺的眼中没什么光芒,仿佛过往的所有岁月都是错误,看见自己的死亡和既定的结局。
有个欣艺看见了陆铭,娇声说着:“你在想什么?”
陆铭哑声说道:“没什么,我们继续走吧。”
风吹叶落,白日惊雷,他看见了自己,那个按着命运轨迹走下去的自己,片刻后只剩寂静。陆铭跟着欣艺走出教学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刚才的考试很顺利,非常顺利。
走出廷原中学,陆铭和其他同学一样排好队,走着,去吃午饭,去酒店睡觉,等数学考试的来临。
睡着的人是少数,即便睡着,也是在现实与幻境中不深不浅地浮着。
与往常不同,没几个人想对答案,若有人谈及刚才的语文考试,也没人应声。
下午,陆铭再次来到考场,参加数学考试,在考前五分钟把前四个选择题做了出来,铃声一响,直接写答案。
除了选择题12题,和函数与导数的第(2)、(3)问,其他题,他都会。
也不知是数学出的简单,还是之前考得太难了。他花了1个小时38分钟把会写的都写了,又花了8分钟在函数与导数那道题上多写了几行。
但是,拢共就得了一分。
剩下的14分钟,陆铭决定放弃攻克难题,开始检查大题的计算。
考到现在,他不确定自己的大脑是否清醒,贸然改选择题未必是对的。但计算比较死,检查起来,风险较小。
在考试时间,仅剩五分钟时,他发现选做的参数方程好像算错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算了一遍,确定参数方程算错后,才开始改答案,时间紧迫,陆铭握笔的右手青筋暴起,掌心出了汗。
在考试铃声响起的那刻,陆铭写下最后一个数字,停笔,起立。
出了考场,他就去洗了把冷水脸,镜子里的人,脸红到发烫。数学考完,偶有几个人忍不住在走廊上对答案,他甚至听见了选择题12题选B的声音。
可是,陆铭选择题12题选的D。
排除A、C后,陆铭猜的D。可是,他们说选B……选择题12题很难,会的人本来就少。他们说的未必是真的。
陆铭快步离开教学楼,和欣艺一块走出廷原中学。
这段路程,不远,他俩靠得很近,很像“情侣”,但又没有牵手,或许是在忍耐。
走到校门口,他俩又默契地拉开距离,不想在高考这两天节外生枝。
第235章 重压之下
陶霄的目光先落在女儿身上,又看到不远处的陆铭,表情僵硬。
多少年,他没这么忍气吞声了。
刚才,陶霄和王莹谈了谈,问了陆铭的情况。王莹除了没说他俩在谈恋爱,其他的知无不言。这两天高考,她不想节外生枝。
若是,陶霄高考后来问王莹,王莹或许会把欣艺恋爱的事告诉她的父亲,但是如今在高考,她不确定欣艺的父亲能控制得住脾气。
等女儿出来后,陶霄想走过去跟她说会儿话。
但是,卢美卿拉着女儿不放手,陶霄也只能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