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京介关上车门,站在了那栋二层住宅的门口,身旁是怀抱花束的桐乃。
计程车缓缓远去。马路上的喧嚣被阻隔在了一栋栋的住宅之外。
这里很安静,领居家“嘭嘭”掸着晾晒被子的声音是最大的动静了。
京介与小妮子对视一眼,他仰头望了望这栋生活了十几年的住宅的全貌,用鼻子缓缓吸入一口气,上前两步迈到了门前。
光亮的门把手反着日光,不知道是被擦拭过了还是单纯因为没多久前曾被人拧动过。
虽然有钥匙,但京介他们根本没有带上。他伸出手,在几乎贴着门的位置迟疑了下,而后“当当当”敲了三声。
他退回一步,与小妮子并肩,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小妮子转头望向了他,目光中栖息着以前几乎从未见过的无措。她搭在花束上扶着的那只小手收了收手指,似是想要钻入京介的手心里,但却因为要抱着这大捧的花而放弃了。
京介升起手臂摸了摸她没有往日那般热乎的小手。
这时,拖鞋略有些踢踏的声音从门内渐渐清晰,密集的脚步声彰显了来人的急切。几乎是在听到这脚步声的同时,京介与桐乃身体都是一绷,这脚步声实在是太熟悉了,他们曾听了无数个日夜,光从这声响,就能分辨出来人是家里的哪位。
心理准备还未完全构筑,门就在两人面前被推开了,划出一道圆弧,推动了抚乱发梢的风。
那仿若推开了回忆的大门的,如他和她所料,是那位不会更加熟悉的中年妇人。她已经换上了居家的衣服,带着围裙。那看起来已不太崭新的眼熟围裙并不能证明妇人刚刚做完一顿早餐,在被唤醒的记忆中,这位从未大声吼过他们的中年妇人只要在家里,除非是要睡觉了,否则都会围着一条围裙。
京介与桐乃无从得知,在出门旅游、乃至刚刚到家时,妇人身上的衣着是否是有别于这条旧围裙的明艳与靓丽。
与她对视的是站在门正前方、首当其冲的京介,妇人那双带着鱼尾纹、看上去相当和蔼的眼睛,在与认真起来的京介摒弃了死鱼眼的有神双眸视线交接的一刹,她嘴角戛然而止的笑容将浊汤似的错愕洒在了那青春已逝的面容上,明显得连不懂察言观色的小学生都能看得出来。
发自内心的笑容是为桐乃准备的,这份久别重逢的喜悦自然不会施舍给京介半分。而错愕,是因为这个让她下意识怀疑起自己往昔记忆的少年。
鱼尾纹间的双眼由上至下打量了一遍京介,眼前这个双目炯炯、昂首挺胸的年轻人让她有些不敢相认。
“……京、京介?”
京介略一颌首:“是的,您好,好久不见。”
“好久…”话还未说完,大约是兴趣已尽,视线就游移着找寻桐乃去了:“…不见。”
然后她找到了桐乃,素雅的小脸儿与利落的打扮是比京介那从咸鱼、安康鱼到金龙鱼的飞跃还要巨大的转变。
就仿佛是剥离了那层璀璨耀眼的金漆,绽放出其下独属于水晶的纯净光华。
小妮子抱着春日原野般的繁花,花瓣绚丽的色彩映得她的小脸儿愈发素白、天真。
妇人的嘴颤抖了两下,张开又闭合:“……桐、桐桐…桐乃?”
桐乃的回应与京介如出一辙:“妈,好久不见。”
只有那简洁的称呼,区分了她与京介的话语。
围着围裙的妇人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重新绽放出之前夭折的笑容,欣喜使她的脸变得慈祥,任谁看都会觉得是那种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都献给孩子的好母亲。
“桐乃,真是大变样啊,你这个样子比不化妆的时候好看多了。”
毕竟是自己的母亲,桐乃在看到那个笑容的一刻也不由感到了温暖,但同时涌上心头的,还有一股压过了温暖的忧伤。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京介。
桐乃觉得,可以说是本能地觉得,自己获得的亲情越多,就说明自己的哥哥失去的越多。
麻雀在早已熄灭的路灯上“噔噔噔”啄了三下。
桐乃怀中的大捧花朵让妇人的脸上增添了更多喜悦的褶皱。
“哎呀,还买了花,不用这样花钱的。不过谢谢,这花真漂亮。快进来吧,你爸爸看到你买了花一定也会很高兴的。我们也从国外带了很多特产回来。来来,进来吧。”
桐乃轻轻点头,但并未迈步,戳在原地的她望向了身边的京介。
她不是有什么话想对京介说,这个行为只是为了告诉母亲,“我哥哥还在这里”。
妇人果然随着桐乃的视线看向了京介。脸上的笑容因惯性而没有完全消失,但眼角处笑眯眯的褶皱却已只剩下岁月留驻的鱼尾纹了。
“…京介,你也进来吧。”她说。
“好的。”京介微微颌首,平淡的反应就像是去租房时在面对房东的邀请。
桐乃走在前面,京介跟在后面,走进了妇人让开的门中。门“砰”的关上,耳边一瞬间更加安静了,连邻居掸被子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仿佛钻入了密室。
地毯前,一双女式拖鞋规规矩矩地摆在地板上,迎接着桐乃的到来。
在京介桐乃离开家的时候,桐乃把自己常穿的可爱拖鞋也一起带走了,眼前的这双明显是鞋柜里储藏的备用品。而京介,他以前那双破旧、开胶的鞋本是留在了地毯前的,现在却不见踪影。
不,京介发现了自己的拖鞋,它正倒在门内的一个垃圾袋中,以大团细碎的灰尘为床为被,几乎不用想京介就能知道,一定是妇人在刚刚打扫卫生的时候,以对待垃圾的方式进行了处理。
“啪”的拖鞋落地声,桐乃从鞋柜里拿出了印象里是给她父亲备用的鞋放在了京介脚前。
424 当我以为这个猜测已然最糟之时(六)
由于妇人一直在看着,不想惹是生非的京介抑制住自己下意识想要摸摸桐乃小脸儿的手。
他迈进拖鞋、放缓步调,在比高级公寓顶层那真正的自己家要长出一倍的走廊中散步般交错双腿,让有些散乱的心跳渐渐归于平静。
走廊中的一景一物,那个边角掉漆的鞋柜、空隙稍有增大的木地板、白墙上年复一年桐乃测量身高的印迹,都仿佛是一扇扇储藏着回忆的抽屉,抽屉中是褪了色的老照片。
京介甚至能回忆起以前在这个家中那放松的感觉。虽然不得待见,即使家中的很多东西都并不对他敞开,但在以前,只要进入到身后的那扇门中,全身的肌肉就会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
然而现在,这种以往可以称之为本能的放松感却完全没能涌上京介心头。有什么不一样了,有某些变化让京介自然地排斥着这个地方,仿佛是学生进入了常年上课的教室一般,熟悉异常,却不会有任何放松的感觉。
这栋房子没有变化,只是打扫了下灰尘而已,京介很快做出这样的判断。
…那么变化的就是我了。
京介惊觉,自己心中对于“家”的印象已经彻底改变。
家中应该有着京介自己的气味,有着夜见那淡雅的气味,有着桐乃暖呼呼的气味,当然,雪乃雪莲般幽冷的气味也是必不可少的,但是这些宛若安抚精神的药物似的让京介一进入那高级公寓中的屋子就变得软趴趴的气息,在这个曾经居住的二层住宅中,却没有一丝一毫。
对比了现在高级公寓中的家与这栋住宅,京介才明白,自己曾经都想错了,这里从来都不应被自己当做是家,即使是对以前的自己来说,都应该只是寄人篱下的地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