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在涛呵呵一笑,“杜书记,回去让嫂子给您用湿布子擦擦,泥巴就掉了。”
两人刚刚走到这座大棚跟前,杜庚正要跟忙碌干活的菜农问上几句,突然见地头那边开来一辆绿色的吉普车,从车上跳下一个乡镇干部模样的人,接着又从车上下来几个村干部。
这几个人站在地头上大声喊着,“你们都先把手里的活放放,市里领导还要看受灾的情况,你们先别干!等着市里组织的统一救灾!”
喊声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着,一抹乌云又渐渐漂浮了过来。北风呼啸,天气越加的寒冷。杜庚和安在涛站在一旁,这厢的一个菜农将手里的土坯放下,扫了那几个人一眼,口中嘟囔了一声,“还要等到啥时候,等你们组织好了,我们的菜早就冻死了。”
一个中年妇女低声骂了一句,“狗日的,难道为了让你们看,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菜被冻死?”
杜庚眉头皱了一下,向安在涛使了个眼色。
安在涛会意地向身前的菜农——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打了个招呼,“大哥,你们的大棚倒塌这么严重,我看一时半会也修不完呢。”
汉子一家人其实早就注意到两人了,见他们穿得齐整,又见他们从一辆高级黑色轿车上下来,还以为是县上的干部,就忍不住冲安在涛发起了牢骚,“你们是县上的干部吧?你们倒是看看,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不让我们干活,说是要等市里领导视察完了再统一救灾——鬼知道哟,什么统一救灾啊,还不是我们自己干?”
安在涛笑了笑,也没否认什么,“大哥,你们干是对的,遇到自然灾害,当然是首先要开始自救,不能老是等着政府……”
杜庚皱着眉头走了过来,却没有说什么,竟然就这么脱掉了自己的外套,随意扔在一旁的稻草垛子上,穿着里面的毛衣,挽起了裤子的脚,俯身下去跟那汉子一起搬起土坯来。
安在涛苦笑一声,也只得跟着俯身下去。
那汉子一家人正忙得不可开交,见两人帮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站在地头上的乡镇干部和村干部,都在脚上套上了一个塑料袋子,跑了进来。
一个村干部手里捏着烟头,手指着那汉子怒道,“张喜旺,我们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
而另外一个村干部则跑去另外几家的大棚跟前,吆喝道,“你们,都停手,停手,市里领导一会要来视察,你们都住手!”
张喜旺手里全是冰冷刺骨的泥巴,他站起身来扫了那村干部一眼,不满地大声道,“要等到啥时候?天都这个时候了,如果不赶紧修好大棚,我们的菜到夜里不得全部被冻死?要是冻死了,你们管赔偿不?”
那村干部恼火地推搡了张喜旺一把,“你哪里这么多屁话,赶紧停手!”
张喜旺也急了,上前去就要跟那村干部争执。站在一旁看着的杜庚眼中闪出一抹冷意,看了安在涛一眼。安在涛点了点头,上前去拉住了张喜旺,看了那村干部以及他身后的乡镇干部一眼,大声道,“你是这村的干部?是支书还是村委会主任?”
那村干部这才注意到安在涛两人,他狐疑地扫了安在涛一眼,瞪了瞪眼,“我是这村的支书,你是谁?跑到这大棚地里捣什么乱?赶紧走!”
他还要再说什么,他身后的乡镇干部见安在涛和杜庚不太像是农民,便拉住了他,上前来打量着两人,“你们是谁?跑我们马桥镇的蔬菜大棚里干啥?”
安在涛回身望了杜庚一眼,见他不动声色没有反对的意思,就淡淡一笑,“我叫安在涛,在市委办工作,这位是市委杜书记,我们来地里看看灾情。”
“杜书记?”那乡镇干部惊呼一声。
……
……
杜庚手上全是泥巴,黑色妮子裤子上也溅满了斑斑泥点,他怒视着几个乡镇干部和村干部们,大声道,“看看你们什么样子?对面自然灾害,老百姓都在自救,可你们呢?你们这些干部,都穿得干干净净,脚上还套着袋子,站在一旁抽着烟看热闹……看热闹也就罢了,你们竟然还不让人家自救,简直是岂有此理!”
杜庚挥了挥手,“市领导要来检查?哪个市领导?我怎么不知道?就算是市领导来检查,就不让菜农们自救了?你们这是什么逻辑?蔬菜都被冻死了,你们赔偿吗?”
那为首的乡镇干部是马桥镇一个副镇长,姓马,他带着几个人面色涨红地垂头站在那里听杜庚训斥着,心里暗暗咒骂自家的婆娘,都怪她那张该死的乌鸦嘴。他家婆娘今早出门的时候,跟他拌了两句嘴,说他这幅德性也就是干个副镇长的料了。
马副镇长其实也是奉命来的,让菜农们暂时停止生产自救等待市里的工作组视察,是县上的主意,与马桥镇政府无关。
孙军胜副市长带领的市里的工作组还在县上开会,商讨如何展开统一救灾云云。如果等市里领导下来,看到菜农们这么无组织地各自为政自救,岂不是会让县上领导颜面无光?再说了,灾情越厉害,争取到的市里的补偿款就越多,而领导就是来看灾情的,你把坍塌的大棚都修好了,领导还看啥呢?
安在涛站在一旁见杜庚气势汹汹地训斥着一众乡镇干部,心里不由暗暗好笑,他怎么会不知道是孙军胜副市长带的工作组下来检查灾情?看起来,杜庚又要借题发挥了。当然了,县上和镇上这种对待灾情的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作风,也确实是引起了杜庚的强烈不满。
第117章 微服下县(二)
杜庚狠狠地摆了摆手,“都给我帮着大家干活去。”
马副镇长赶紧带着几个乡镇以及村干部们热火朝天地帮着菜农们干起活来。站在地头等待的吉普车上似乎还有个人,一看情势不对,也没下车,直接让吉普车掉头去了县城。
杜庚一边帮忙,一边跟张喜旺说着些家长里短,时不时还给他鼓鼓劲。知道他是市委书记、滨海最大的一个官儿,看上去有些豪爽的张喜旺反倒是有些怯怯的了,见杜庚俯身帮他伴着土坯,很是有些手足无措。
马副镇长搬着一块土坯,小心翼翼地跟在安在涛后面,小声赔笑道,“安秘书,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我们没有想到杜书记会来——安秘书,你看看这事儿闹的,是县上领导的意思,我们镇上也只能执行哟。”
安在涛淡淡笑了笑,“杜书记一早就来了。”
马副镇长暗暗叫苦,但嘴上却说不出什么来,有心想要求这个市委书记的秘书在杜书记面前美言两句,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他心里酸涩,心道今天真是太倒霉了,竟然在市委书记面前出了这么大的一个丑,哎!
……
……
高览县长正在京里出差,在家的只有高览一把手,县委书记张小川。张小川带着县上的有关部门正在跟孙副市长等市里领导继续开着这个漫长的救灾现场会,却见会议室里闯进他的秘书肖钢来。
肖钢脸色很难看,匆匆走过来伏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听完,张小川脸色大变,见孙军胜仍然在抑扬顿挫地发表着讲话,便皱了皱眉。他稍微一犹豫,起身打断了孙军胜的讲话。
在正式的会议场所,尤其是当着很多下属的面,被下级打断讲话,领导权威被严重挑衅。而作为下级来说,这样做也是一种大忌讳。除非是傻子,一般人都不会这么干的,就算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得让领导把话说完。但话说回来了,傻子又怎么能当上官呢?
孙军胜顿时一阵恼火,差点就当场发作起来,但接下来张小川的话让他又将满腔的怒火又化为了漫天乌有。
“孙市长,不好意思,我刚接到通知,市委杜书记现在就在马桥镇的蔬菜大棚地里跟老百姓一起救灾……”张小川匆匆道,也顾不上看孙军胜的脸色,“您看我们是不是——”
孙军胜陡然色变,立即起身挥了挥手,“走,都走,我们赶紧去马桥镇。”
杜庚是没有完全掌握起滨海的大权,但他却是省委任命的市委书记,滨海的一把手。话说回来了,没有背景的人岂能空降来滨海干市委书记,这本身就说明了杜庚的能量。孙军胜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副市长,他可没有蒙虎那么大的底气敢跟杜庚做对,要是惹恼了杜庚,他办不了蒙虎,动他一个普通的副市长应该是不难的。
七八辆黑色的轿车飞驰而至。一个个衣冠楚楚的官员下了车,远远望去,见那阴沉沉的薄雾笼罩下,这一片蔬菜大棚地里菜农们正在干得热火朝天,而孙军胜和张小川才下了车就一眼看到了在那最头上的一幢大棚处,杜庚正穿着一件灰色的羊毛衫,俯身搬着湿漉漉的土坯和稻草做成的垫子。
孙军胜心里一惊,赶紧就向地里迈去,张小川紧随其后。
马桥镇政府的几个工作人员赶紧递过来几个塑料袋子,媚笑道,“孙市长,张书记,地里泥泞不堪,还是在脚上套一个袋子吧。”
孙军胜低头一看,见马桥镇众人以及身边市里县上各有关部门的主官们都在脚上套上了一个个花花绿绿的塑料袋,也点了点头,匆匆接过俯身套在了锃亮的皮鞋上。
虽然寒风凛冽,但干了一个多小时的活,杜庚和安在涛两人热汗蒸腾,并没有感觉到一丝冷意。安在涛扭头看见一群人走来,便低低笑了笑,“杜书记,孙市长他们来了。”
杜庚回头扫了一眼,见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员脚上缠绕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袋踩在泥地里发出飒飒的声响,正脸带笑容地向自己走来,不禁皱紧了眉头,他瞥了安在涛一眼,又继续干起活来,“小安,别理他们,我们干我们的。”
孙军胜和张小川一前一后来到大棚跟前,身后站着十几个级别不一的市里县上的官员。孙军胜尴尬地笑着招呼道,“杜书记!”
杜庚慢腾腾地抬起头来,在抬头的瞬间,阴沉的脸色已经变得阴转晴,他微微一笑,“老孙啊,你们不是在开现场会嘛,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孙军胜见杜庚语带讥讽,不由更加尴尬,低低地搓了搓手,“杜书记,你来怎么也不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