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杜庚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杜庚夹着一个公文包,手里还端着一个不锈钢的保温杯,边走边招呼了一声,“小安,跟我下县上去。”
安在涛应了一声,从杜庚手里接过杜庚的公文包和水杯子,向孙淦点点头,匆匆跟在杜庚的屁股后面而去。孙淦有些羡慕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但同时又为自己感到庆幸。
市委办秘书尤其是跟班的秘书,在旁人眼里乃至下属机关官员的眼里,那可是非常风光的,能跟在领导身边成为领导的心腹,将来自当成为一方诸侯。然而,秘书的风光其实多半是一种假象,跟在领导身边为领导服务那可是胆战心惊时时不敢懈怠——根本就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休息时间。
8小时之内,属于领导,8小时之外,还是属于领导。不仅公事属于领导,连领导家的私事也要管。
好在多数领导的秘书都会在熬上几年后得一个凑活的位置,要不是这样的话,那简直就是灾难。孙淦是熬出头来了,他心里明白,眼前这个年轻的起点本身就很高,他跟在杜庚身边历练上几年,将来定然是前途无量。更何况,人家本身也是市领导的女婿,想必也不会在杜书记面前“当牛做马”,而杜书记也定然不会那么使唤他。
其实,几乎市委的人都心知肚明,杜庚将安在涛调进市委办来做秘书,无非是在传递一种政治风向:意味着夏天农已经成为杜书记的心腹,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杜庚的主要目的当然不是这样。安在涛成为他的秘书,既有偶然的因素,也有必然的因素,重重的因缘之下,才促成了安在涛走进了这座常委小楼。当然,杜庚心里也是有这种心思的,向滨海政坛上的人宣告,夏天农已经是自己的心腹,也彻底封死了夏天农背叛自己再次向蒙虎“反水”的可能和机会。
这一点,无论是夏天农,杜庚,还是安在涛,甚至包括在省委组织部的陈近南,都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
官场上,任何看上去简单的问题都有可能蕴藏着某种深意或者政治意图,任何不经意地小事,都不那么简单。所以官场无小事,很多机关人员日日如履薄冰,就是因为这样。
滨海市有五区三县,分别是中心城区市中区,市北区,市南区,博阳区,山禾区,恒泰县,民峰县,高览县。安在涛前世挂职的就是滨海下属的恒泰县,而老虎山风景区所在的县就是民峰县,现在杜庚要去的是高览县。
高览县是滨海最有名的一个蔬菜种植大县,以种植蔬菜大棚闻名全国。全县80%的农民都是菜农,高览县的蔬菜批发市场是国内最大的蔬菜集散地之一。
第116章 微服下县(一)
杜庚的专车是一辆簇新的桑塔纳2000,在当时来说,这还是一款比较新型的轿车,上市后,迅速成为国内公务和商务用车的主流品牌。杜庚也是刚刚换下那辆破红旗,换车不足半年。
安在涛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司机老赵平稳地开着车,杜庚默然靠在后排座上,想着自己的心事。安在涛无聊间,随手翻阅着杜庚放在车里的报纸。滨海晨报的头版有一则新闻,记者是马晓丽,安在涛看到晨报,心里自然有几分亲切感,不由就多看了两眼。
这则新闻报道的事情,正是杜庚下县要去做的事情。
“1人死亡3人失踪经济损失上百万”这是新闻的导语,“昨日凌晨3时至4时,大风雷雨冰雹突袭高览县和恒泰县。据高览县委办负责人介绍,全县5个乡镇52个行政村损失严重,恶劣天气造成3个乡镇供电完全中断。高览县马桥镇一名91岁的婆婆被垮房砸死。灾害天气还造成3人失踪,2人重伤,5人轻伤。初步统计,该县4.5万亩蔬菜大棚受灾,蔬菜大棚3198平方米不同程度毁坏,609间民房损坏,其中73户全倒。截至目前,全县因灾总损失已达上百万元。”
“灾情发生后,高览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赴灾区查看灾情。交通、安监、民政等部门密切配合,全力搜救失踪人员。动员65户危房户搬迁,开通了‘民政直通车’,对73户倒房户妥善进行了异地安置。供电部门在一线参与抢修线路的人员有60余人。主要线路已于昨晚恢复供电。在受灾最严重的马桥镇长山村,288名受灾村民已妥善转移,方便面、棉被等已送到灾民手中……”
……
……
这起灾害当然报到了市里,市政府方面已经由分管农业的副市长孙军胜带队,率各部门官员组成的工作组赶赴高览县指导救灾。
原本,杜庚是没有这项工作日程的,这完全是他一时心血来潮,甚至都没有通知市委办。他早上起来看了报纸后,就决定搞一次突然袭击。所以,原本市委书记出行下基层,都有浩浩荡荡的从人鞍前马后,还有媒体记者相随,但这回,杜庚下县却是静悄悄的。
就算是市委办因为宋亮去省里开会而临时主持市委办工作的副主任孟冬玲也不清楚,杜书记竟然悄然微服下基层了。
安在涛想了想,回头来望着杜庚,低低道,“杜书记,要不要通知一下市委办,让市委办通知高览县……”
杜庚鼻孔里挤出一丝声音,旋即笑了笑,“不用,我就是下去看一看——还是不要兴师动众了。”
安在涛哦了一声,就回过身来。
桑塔纳2000一路疾驰,在下午一点多的时候进入了高览县境内。中午杜庚突然要走,两人其实都没有吃饭,安在涛腹中饥饿,但还是强行忍住。只是杜庚的司机老赵却忍不住了,笑着说了一句,“杜书记,您中午还没有吃饭呢,您看是不是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杜庚一怔,继而笑了起来,“好,好,吃饭,吃饭,老赵,你地方熟,找个干净的小饭馆我们吃饭。”
杜庚面对官场上的下属威严十足,但对待自己身边的司机秘书之类,却很是平易近人。而对于普通的机关工作人员,他更是非常客气。越是面对有一定职务的官员,他倒是越端起架子。
这正是杜庚最让安在涛佩服的地方。杜庚天生就是做官的人,知道该对谁摆架子,不该对谁摆架子,该亲近的人一定要亲近,该拉拢的人一定要拉拢,而该保持距离的一定要保持距离,该端端架子的也一定要端——让身边的人对自己没有距离感产生亲近感和归属感,而让自己的下属对自己产生敬畏感,杜庚的这个度把握的非常好。
不像有些官员,官威十足,无论是对着谁,都下意识地开始打官腔摆谱儿。
老赵是从其他地方跟杜庚过来的老司机了,跟了他十多年,自然是跟杜庚熟悉的紧,他瞥了一眼安在涛嘿嘿一笑,“小安秘书,你刚到杜书记身边工作,不要紧张,不要拘束,杜书记很平易近人的。”
杜庚呵呵赔笑了两声,安在涛嘴上也在笑着,心里暗暗摇头:紧张?拘束?呵呵,还真当老子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了。
说话间,车就开进了高览县城。路边有一家土菜馆,老赵将车停下,“杜书记,您微服私访来着,我们也别去大饭店了,就吃吃小店吧——嗯,小安秘书,这顿饭让杜书记来请客,他可是欠我好几顿饭了。”
杜庚笑骂了一声,“你这个老赵——好,今儿个我请客,但事先说好了,这顿饭不能超过一百块,超过一百块,你嫂子回去就得唠叨个不停。”
……
……
三人走进这家土菜馆,馆子虽然不大,但却很干净整洁。随意要了些菜,又要了两盘水饺,三人就吃了起来。饭桌上,杜庚挽起袖子来,吃得津津有味,间或跟两人谈笑风生,说着些闲话,饭桌上的气氛很好很融洽。
如果不是安在涛拥有前世丰富的人生阅历,真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才一年不到的大学生,没准还真会被杜庚亲民的作风给“忽悠”了,但他前世也是官场上混过多年的人了,心里又怎能不知这是一种杜庚有意做出来的假象,哪里会有什么真感情的成分在内。
无论杜庚再怎么平易近人,他都是市委书记,一方大员,况且,他在厅级干部的位置上已经干了8年多,作为一个权势显赫的上位者,他心里的那种凌驾于草民之上的优越感是根深蒂固的。
所以,安在涛不可会像老赵那样昏了头。他在一旁悄然观察着,老赵跟杜庚之间应该是有一种旧情分在的,否则,他一个司机也绝不会跟杜庚这么“打成一片”。但说实话,以安在涛的经验来看,司机也好,秘书也罢,跟领导太“打成一片”了其实也不是一件好事。
道理很简单,人的很多言行举止几乎是下意识的,平日里跟书记大人习惯开开玩笑,私底下倒是无所谓,毕竟有多年的老感情在;但往往是很多人都把握不住一个合适的尺度,在一些公开的场合也自然不自然地流露出来,当着外人跟领导开玩笑。
领导当然不会说什么,但心里还是会很不舒服。领导就是领导,司机就是司机,在私密的场合中,你或者可以跟领导一起光屁股洗澡,甚至一起嫖娼,但在官场上、在正式的场合中,你必须要恪守本分。否则,时间久了,领导跟身边人之间的那点所谓的亲密感情,与领导的权威形象比起来根本就一文不值。
所以,尽管老赵跟杜庚有说有笑,甚至还说起了一些黄色笑话,逗得杜庚哈哈大笑,差点没喷饭,但安在涛却以倾听为主,很少插嘴。在老赵心里,这是一种拘谨,但落在杜庚的眼里,这就是很沉稳的分寸感。
吃了饭当杜庚要去结账的时候,其实帐早就被安在涛结了。开玩笑,几十块钱的饭钱,还要市委书记去结账,杜庚当然不会在乎这几个钱,但这却事关着领导的面子,怎么能马虎?
杜庚瞪了安在涛一眼,“小安,谁让你结账的?来来,我说到做到,这一百块钱你拿上,你参加工作时间短,工资收入低……”
安在涛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杜书记,这么几十块的饭钱要真是让您一个堂堂的市委书记去结账,我们俩就该跳下这路边的水沟也没脸见人了。”
杜庚笑骂了一声,“你这个小安——算了,就是几十块钱嘛,也吃不穷你。说好了,下回还是我请哦。”
……
……
市里的工作组正在会同高览县的领导及有关部门无休止地开会,商讨救灾和善后事宜。从这种事情上就可以看出机关拖拉扯皮的工作作风了,先是县上有关部门汇报,然后是县上领导汇报,然后是工作组的市里有关部门领导发言,最后才是副市长孙军胜做指示,这么一套程序下来,这场会议从早上9点开始开,一直到中午也没有结束。中间休息了两个小时,县上的领导陪着市里的领导吃了一顿酒,下午继续开。
这边开会的时候,杜庚他们三人已经赶到高览县马桥镇一处菜农倒塌了的大棚处。土路上非常泥泞不堪,杜庚下了车,让老赵将车开到路口等着,便带着安在涛踩着松软泥泞的田地向倒坍的蔬菜大棚处走去。
菜农一家人正在心急如焚的整修大棚,大棚坍塌已经压坏了很多蔬菜,如果再不将大棚修好,剩下的那些蔬菜都会在天寒地冻中被冻死。这全家人辛苦了好几个月的劳动成果,就全泡汤了。
这一片,全是一排排一眼望不到边的蔬菜大棚,放眼望去,出现了坍塌的蔬菜大棚比比皆是。每一个大棚跟前,都有几个忙碌的身影。菜农们早已自发地出动了,虽然镇里说县上市里都要组织统一救灾,还会有补偿款,但是天知道这种统一的救灾啥时候才能展开,但大棚里裸露在寒风中的蔬菜却等不得。
杜庚脚下一滑,他的黑色皮鞋全部陷进了泥巴里,安在涛赶紧扶了他一把,杜庚一边往外抽脚,一边苦笑道,“小安哪,可怜我这双鞋喽,早知道,该换上双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