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1058节

圣意其实不难理解,是让内阁再次给胡应嘉以重处!但徐阶却完全控制了内阁会议的走向……他本来就不想给胡应嘉以重处,现在又有群情汹涌为借口,而主要反对者高拱和郭朴,又因为双双中弹,虽然被皇帝慰留,却也成了扎嘴葫芦,一言不发。至于沈默、陈以勤、张居正三个,暂时还没有发言的权力,只能在一旁做长久沉思状。

于是就成了他的独角戏……最后由徐阶授意,李春芳执笔,重新对胡应嘉的处分进行票拟:首先坚持内阁一贯的正确性……说胡应嘉弹劾吏部尚书的方式不合规矩,容易让人怀疑居心,所以内阁才会考虑将他罢黜。

但也不得罪言官……说各位都认为,当今隆庆新元,应该以广开言路为要务,所以才会建议留下他。大家说得都有道理。

再拍隆庆的马屁……说皇上十分关心,亲自过问此事,在皇上仁慈英明的领导下,我们终于有了解决办法。

办法就是和稀泥……内阁说,我们也很为难啊,如果坚持原判,则会令科道失望,且不能彰显皇恩浩荡;但要是按科道的建议处理,无疑又有徇情枉法的嫌疑。所以最后两相权衡,折中处理,将胡应嘉外调为福建延平推官。

通篇奏疏措辞温和,又八面玲珑,就像李春芳给人的感觉一样。

徐阶看了,很是满意,便将其递给高拱,道:“高阁老也看看,有没有什么意见?”

高拱仍然一言不发的接过来,看完之后递给郭朴,两人交换一下眼色,觉着这样也算给自个留了些颜面,勉强可以接受。

于是当场火漆密封,送去给皇帝御览。

看到这一幕,张居正微不可察的摇摇头,神情有些萧索,良久,他抬起头来,看看一脸心有不甘的高拱,目光最后落在沈默身上,小声道:“晚上我请你喝酒。”

沈默看看他,两人因为入阁的事儿,关系不可避免的有些冷淡,虽然表面上都客客气气,但再没有私下里聚会过。不过对于张居正的邀约,沈默似乎丝毫感觉不感到意外,只是小声道:“老地方?”

“不,”张居正摇摇头,轻声道:“悦宾楼。”

如果不打算加班的话,申时一过就可以离开内阁了。阁臣们似乎让胡应嘉的事情,闹得没了办公的心绪。一到点,便陆陆续续离开了文渊阁,连以阁为家的徐阁老都走了,沈默一不小心,就成了最后一个。

回到家里,换上便装,外面就天黑了,得赶紧去赴会了。他没坐那气派的一品大轿,而是坐一顶不起眼的双人小轿,出胡同往灯市口一带去了。

灯市口是京城大饭庄云集的黄金地段,歌楼舞榭、鳞次栉比,酒肆饭庄,星罗密布。天黑以后,别处都商铺关门、街上没人,这里却恰恰相反,竟变得比白天还要嚣腾热闹起来。

在灯市口最东头,有一条横街叫庙右街,乃是整个灯市口夜市最盛之处。在这条庙右街上,集中了京城最气派、最豪华、最高档的大饭庄,全都装修得富丽堂皇,锦绣重重。尤其是到了晚上,各家点起如珠如霞的各种灯火,更显得如梦似幻。令人置身其中,顿感不知今夕何夕,直以为来到了仙苑天阙中。

沈默坐在轿中,也忍不住挑帘观看这歌舞升平的繁华帝京,心说高肃卿做了好事啊,把税关皇店一去,京城物价直接下来一半,很多人顿感囊中松缓多了,来这种高档地方消费的,都明显多起来了。

正在思绪万千时,便轿忽忽悠悠抬进了那‘悦宾楼’的院子。这是京城最高档的酒楼,不但设有轿厅,底楼还给轿夫护卫们安排伙食……沈默刚下轿来,殷勤的知客便一个肥喏唱道:“公子爷万福,敢问您是有约还是请客?

话未说完,一个精明管家模样的人过来,拱手道“小得见过沈老爷,俺是张府管家,贱名游七……”虽然说得恭敬,但言谈举止间,却带着股子书卷气。看着就是比沈安沈全之流的上档次。

‘听说这家伙是个秀才?竟给人当起管家了……’沈默想起一些传闻,当然不好去印证了,便点点头,淡淡道:“你家老爷早到了?”

“刚到,刚到。”游七一边笑着答话,一边恭请沈默穿过主楼,往后院去了。

与喧哗热闹的前楼不同,后院是为贵人们准备的,一个个小小的单院清静高雅,正是谈些事情的好地方。

跟着游七进了最靠里的一个小院,游七室门敲敲门,小声道:“大人,沈大人到了。”

里面传来爽朗的笑声道:“快快请进。”说着话,门开了,只见张居正穿一身石青起花的倭缎直裰,腰间悬着墨绿色的玉佩,捻着梳理的整整齐齐的长须站在那里,宛若一位燕居的天生贵胄,让人看了不禁暗暗叫好。

“没想到,江南能来这么早。”张居正侧身请他进来。

“吃饭要是不积极,思想肯定有问题。”沈默呵呵一笑,进了这间装修高贵的静室。

第七九三章 唯一的大佬(上)

进了温暖如春的静室,两人分主宾列坐。便有侍者沏上一壶毛尖,端了几样精致的茶点上来。这是京城燕饮饷客的规矩,正式开席之前,先摆上茶点让客人嚼嚼开胃,待会儿吃热菜的时候,肠胃会舒服很多。

两人一边喝茶吃着茶点,一边说不太淡的闲话,待到酒席摆了上来,看着满桌的珍馐佳肴,又看了看这间空荡荡的大雅间,沈默笑道:“没请别人?”

“还能请谁?”张居正眉头一挑,傲然道:“当今天下,又有几人够这个资格?”

“呵呵……”沈默笑起来道:“还是有几个的。”两个人相视一笑,笑得都有些欠揍。

张居正调侃道:“要不找两个北地胭脂,给咱们唱曲儿佐酒?”

“算了吧,”沈默敬谢不敏道:“你要请我吃花酒,就不会来这儿了。”

“也对。”张居正点头笑道:“粉子胡同不比这里强多了。”说着便以主人的身分,与沈默碰了一杯。心中千头万绪,却发现难以开口,只好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闷酒。

沈默也不催他,捡几样清淡的小菜,细细的品尝起来,只是有些奇怪,这名满京城的悦宾楼,怎么烧的菜却味同嚼蜡……其实哪是菜肴的问题,只是他食不甘味而已。

两位在外人看来,实属大明最春风得意的年轻人,此刻却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

良久,还是沈默打破了沉默,轻声道:“咱们之间,许多话说不说没什么两样,但说出来,总能让心里痛快点……”

张居正闻言看一眼沈默道:“果然是‘生我者爹娘,知我者江南’。”顿一顿,端起酒杯道:“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左右的……”

沈默笑而不语,轻轻捏着酒盅,却不急着与他碰杯。

张居正见得不到回应,只好苦笑道:“好吧,谁不想坐那个位子呢。”

沈默这才展颜一笑,与他一碰杯,将盅里的酒水一饮而尽,反手又斟满一杯,举起来敬张居正道:“我也一样。”

张居正闻言表情一滞,过了一会儿,就开始笑,先是呵呵的笑,然后越笑越大声,直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沈默微笑看着他,手臂一直悬着,等他笑完了,和他碰一下,也饮尽了一杯。

“我服了。”张居正痛快的喝光杯中酒道:“你的境界似乎又有提升啊。”一语释前嫌,这不仅要说话的艺术,更需要心灵的强大。

“只是不愿说假话了而已。”沈默淡淡道:“与善仁,言善信,这样多好。”

“那好吧,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张居正道:“咱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

“说吧……”沈默点点头,道:“我听着。”

“……”张居正捋下胡须,有些无奈道:“好吧,你兵部的差事办得如何?”

“说实话……”沈默像是问他,又像是给自己起头道:“好比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口,暂时只能给当当传声筒。”

“嗯……”张居正点点头道:“人事上不动一动的话,确实不好插手。”

“是啊……”沈默颔首道:“你那边呢?”

“呵呵……”张居正下意识的想搪塞几句,但想到沈默那‘言善信’的前提,只好苦笑一声道:“我也好有一比,‘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怎么?”沈默轻声问道:“你的改革遇到什么问题了?”

“嗯……”张居正点点头,给自己斟上酒,叹口气道:“我这个户部尚书,已经彻底成了空衔了……”他这段时间心里憋了太多的郁闷,终于找到机会一吐而尽……自从去年,前任户部尚书高耀,因为军需案被参倒后,时任佐贰官的张居正便临时掌印主政。加上另一位侍郎徐养正的全力支持,他的那些整饬部治、盘存清账的改革措施,得以强力推行下去。几个月下来,便部务井然,面貌一新,大有开创新局之意。

就在他拾掇好了部务,准备大干一场,对大明的财政桎梏动刀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徐阶曾经答应他,待他入阁之后,将由王国光接掌户部,以保证他的举措能延续下去。可是事到临头,徐阶竟然让葛守礼出任户部。老葛是什么人?那是和徐阶一个时代的老前辈,甭管人家在家闲了几年,只要人家一出山,他张居正就只能甘陪末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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