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1057节

“……”胡应嘉这个郁闷啊,心说你们这群不仗义的狗东西……虽然心里郁闷,但胡应嘉已是骑虎难下,只好回家去构思弹劾的内容。他知道,别人之所以不积极,是因为看不到希望。他的脖子上,长得也不是韭菜,割了还能再生出来。也不敢信口雌黄,非得抓住杨博的把柄才敢动手。

于是回到家里,他就把自己往书房里一关,拿着那份吏部下发的处分名单,正过去、反过来,想看出点端倪来。结果还真让他看出来了——这一次的京察,算得上雷厉风行了,连御史、给事中都降黜了,各门各派或多或少,全都遭了折损。可偏偏有一类人,竟然毫毛都没动一根,那就是杨博的同乡,那帮子山西官员,竟没有一个被降黜的!

当胡应嘉发现这个惊人的秘密后,顿时拍案而起,一双肿眼泡闪闪发亮道:“好你个杨老西儿,装得像个正人君子,把我们的人都撸下去了,可是对你的同乡却百般庇护,这还了得?还真以为我们是随你捏的软柿子?!”他登时就兴奋了:“什么杨博、什么高拱,别人怕你们俺可不怕,因为俺爹给起的名字好啊,应嘉赢家,俺这一辈子都是赢家!”

说完就让老婆摆上酒菜,乐滋滋的喝起了小酒,心说明儿去衙门,把这个发现一亮,全都他妈的震倒,还不乖乖的跟我一起上书?倒要看你们什么嘴脸对我?

但转念一想,自己福至心灵,好容易发现的秘密,凭什么便宜他们?索性自己上疏,这样天大的名声都是自个的,让他们仰望去吧!于是拿定了主意,连夜写了奏本,翌日一早便递了上去。

现在与严嵩时期最大的区别在于,徐阁老十分注重保护言路,他几次三番重申,谁也不准私扣、拖延言官的奏章,必须保证第一时间进呈御览……当然,小蜜蜂哪有闲工夫看,所以其实是送到内阁手中。

而且秉承‘以用舍刑赏还公论’的精神,他恢复了中断几十年的奏章制度……本朝大臣向皇帝上的奏疏,按制都是一式两份的,除了要批复的一份之外,另外一份要向外廷公布,给那些大臣们言官们讨论。其意图就是让他们知道,并允许对这个事情有意见的人,也向皇帝发表看法。

这种制度如果认真执行,显然对高官重臣,乃至皇帝是个强力的约束,使他们不能为所欲为、更无法强奸民意。但也显然不讨皇帝和重臣们的喜欢,事实上官儿越大,遭到的弹劾也就越多,内阁大臣几乎个个体无完肤,皇帝更是浑身弹孔。当嘉靖做了皇帝,他哪能受得了这个,于是叫停了这个制度,命通政司需先将奏章交御览,再由圣意决定是否公开。

现在这个制度被徐阁老重开,所以当天中午,吏部就收到了通政使司抄送的‘胡应嘉弹劾杨博疏’,疏中说杨博‘公报私仇、庇护乡里’!是为了包庇山西同乡,且为了泄私愤而罢黜言官的,要求朝廷严惩这种公器私用、党同伐异的行为,并取消这次京察的结果,留下被处分的官员!

得知这一情况时,杨博正在与两位侍郎,四位郎中开会,讨论如何填补京察后的空缺事宜。看到胡应嘉的弹劾奏章后,老杨博默然不语,似乎在埋怨自己,一辈子在打雁,想不到老了老了,反被雁啄了眼。竟犯下这种低级错误,结果授人以柄!

陆光祖的表情有些局促,他其实早意识到这个问题,但出于某种目的,没有提醒杨博。现在果然触发了隐患,也不知杨博会不会怪罪自己。

好在杨博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只是懊恼自己,怎会如此的大意呢?总想着这个有情分、那个有亲缘,结果一次次的手软,到最后一个也没勾掉……人不是神,总会有犯错误的时候,只是这次杨博这错误,犯得有些不是时候。

看老尚书渊默,众人心说看来这回是被卡住脖子,没法言语了。吏部左侍郎吴岳,是杨博多年的老友,托了老杨的福,刚从南京调回来。所以别人能看笑话,吴岳不能,他得助杨博一臂之力!

“真是岂有此理!区区科道官,竟敢要求留任,因考察被罢黜的官员!这可有先例!莫不是纲纪都要乱掉了?”吴岳于是愤慨道:“那些官员的劣行,各个都查有实据,现在非但不自省,反倒质疑起咱们吏部的工作来了!”这就叫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吴侍郎把胡应嘉对杨博的弹劾,说成是言官们对吏部的挑衅,性质立刻不一样了。

这下众人只好纷纷发言,谴责这种无端的诽谤,最后经过一番商量,决定由吴岳代表吏部出面,去内阁表示强烈抗议,为本部和尚书大人讨回公道。

于是当天下午,吴岳便坐轿来到内阁,他是嘉靖十一年的进士,绝对的老资格。虽然年纪一大把,但依然保持着山东大汉的大嗓门,一见了徐阶就大声道:“徐阁老,这事儿你可得管一管啊!”震得徐阶耳膜发痒,还得满脸笑容道:“什么事儿啊,把老哥气成这样……”吴岳比他大两岁。

“那个姓胡竟要推翻京察的结果,阁老知道了吗?”吴岳大声道:“阁老啊,您不能因为他姓胡,就允许他胡说八道啊!”

第七九二章 虎狼斗(下)

听完吴岳的控诉,徐阶笑着让他喝杯茶,消消气,转而看向了今日当值执笔的大学士郭朴……按例,应当由郭朴来斟酌处理此事,当然,要想形成决定,还得首辅点头。

郭朴对这个搅屎棍似的胡应嘉十分厌恶,听了吴岳的控诉,自是非常气愤,沉声道:“这个胡应嘉,身为吏科给事中,在吏部办理京察时,他是全程参与的,为何当时没有提出异议,偏要事后跳出来?出尔反尔、相与抵牾,我看这全不是人臣侍君的道理,这样的言官如何担当朝廷风宪?我看应当削籍为民!”

徐阶并不想处分胡应嘉,看看郭朴,不咸不淡道:“恐怕不妥吧?言官乃朝廷耳目风宪,有风闻奏事之权,就算参奏不实,申斥一番就是,若是重惩的话,怕是有打压言路之嫌……”

“元翁明鉴,这不是一回事儿……”郭朴耐着性子道:“不是说风闻奏事有错,而是现在京察完了,他才跳出来,分明是不满京察结果,想为那几个被黜落的言官翻盘!此等党护同官、挟私妄奏,首犯禁例之举,若不严惩的话,恐怕才真会坏了言路!”

徐阶不由皱眉,心说这不废话吗?京察没出来,也没理由弹劾杨博‘党护报复’啊?但这话又没法说出口,不然就变成有心算计了。只好叹口气道:“上初即位,即遽谴言路,何以杜将来之口?”

郭朴看看对面的高拱,见他面黑如铁,知道这位老兄到了爆发的边缘,赶紧连使眼色,让他千万别冲动……胡应嘉和高拱旧日有隙,这时候高胡子要是一开口,马上就成了借机报复,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言路,言路!元翁眼里就只有言路!”好在刚消停下来的吴岳忍不住了,吹胡子瞪眼爆发道:“别忘了,干事儿的还是我们六部!您只顾着他们,可曾考虑过我们的感受?!”

徐阶这时面沉似水,心情十分灰恶……一方面,是因为自己这个首辅被咆哮了,另一方面,郭朴和吴岳都是素有清名的老臣,说出话来的分量很重,现在他俩一起反对自己,局面十分被动。更危险的是,还有个火药罐已经到了爆炸的边缘——徐阶瞟了一眼一旁的高拱,见高拱虽然碍于和胡应嘉的矛盾,从方才开始便不发一语,但已是怒目攘臂——瞪起眼珠挽起袖子,随时都要冲上来揍人一般。

好在这时候,李春芳出来当和事老了,他拉着吴岳的胳膊,状若亲密道:“望湖公不要着急,元翁肯定会周全处理的……”那边陈以勤也状若和事老的上前道:“就是,元翁不会让吏部吃亏的,再说杨蒲州乃硕德元老,岂是区区宵小能伤到分毫的?”虽然同是劝架,但各向一边的倾向都很明显。

不过让他俩这一搅合,方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也消弱不少,徐阶知道今日是套不着好了,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索性就坡下驴,道:“那好吧,老夫同意就是……”

吴岳和郭朴顿时如释重负,高拱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喜色。

徐阶表情有些萧索,仿佛为没能保护好小老乡而懊恼。

‘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党护同官,挟私妄奏,首犯禁例,罢黜为民!’郭朴执笔的票拟,很快变成了朝廷谕旨,宣示京城各衙门,顿时激起了千层巨浪!

然而遭到惨重打击的胡应嘉,表现却极为镇定,哪怕在接到谕旨时,也始终高昂着头颅,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待那传旨钦差一走,六科廊众人连忙上前安慰,这次全都是发自真心的……他们觉着胡科长敢为同仁出头,向权贵无畏挑战,虽然难免完蛋,但实在太爷们了!

同时他们也为自己一时的怯懦深感羞愧,许多人甚至掉下泪来……“诸位,休要作那妇人之态!”胡应嘉使劲瞪着金鱼眼,一咧嘴道:“我们是铁骨铮铮的言官!流血不流泪的言官!”说着拱拱手,慨然道:“我现在已是带罪白身,不能再留在这六科廊,”说着硬是挤出几滴眼泪,哽咽道:“这一身七品官服不足惜,只是不能再与诸位一道维护朝廷道义了……”这人不让人哭,自己却哭起来,这一幕确实有感染力,一屋子言官全都掉下泪来,还有人哭得鼻涕都下来了。

不知是谁先叫嚷一声道:“胡科长是因为替我们说话才被罢官的,我们不能眼看着他被发落!我们要抗争!”

“对呀!”登时群情激奋道:“咱们不能屈服,明明是杨博犯错在先,胡科长依法弹劾,现在被告的安然无恙,弹劾的却惨遭罢官!这还有没有王法!我们言官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我们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们要行使封驳权!太祖皇帝给我们的权力,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对,维护科道尊严的时刻到了!我们要让权贵们知道,这大明不是他们为所欲为的!”

见终于成功引起了众人的火气,胡应嘉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口中还要连连道:“使不得,千万使不得,不要为了应嘉一人,把诸位都给连累了……”

“科长休要见外,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这是我们全体言官的事!”礼科给事中辛自修大声道:“我们要维护天下公道!一起与权臣决战!”

“对,决一死战!决一死战!”六科廊中的喊声渐渐整齐,愤怒和冲动占据了主流,些许不想掺和的,也只能跟着叫喊一通,不然肯定被其他人轰成渣。

言官们的行动迅猛无比,他们当天便行使了‘科参’之权!所谓‘科参’,乃是六科的封驳权,无论是六部的行政命令,还是以皇帝名义下达的诏令,只要六科觉着不合适,便可当场驳回、不予颁布,权力十分惊人。不过也正因为其惊人,所以六科向来只对六部使用,至于驳回皇帝诏令,这还是自‘大礼议’后的首次。

把谕旨驳回的同时,言官们展开了对一干‘权奸’的猛烈攻击,参战部队不仅包括六科廊给事中,还有十三道御史,科道言官联手,纷纷上书痛斥某些权臣藐视朝廷纲纪的不法行径!弹劾的奏疏雪片般的飞到通政司。成为攻击目标的,有罪魁祸首杨博、邪恶帮凶吴岳、借机报复的郭朴……以及被认定为幕后黑手的高拱。

高拱这个郁闷啊,为了避嫌,在议定对胡应嘉处分时,自个强忍着一言不发,没想到躺着都中了枪,看来该来的终究要来,躲是躲不过。

弹劾他的,主要是给事中辛自修,御史陈联芳,他们分别弹劾高拱滥用职权、压制言论等罪名……看来言官们都认定,郭朴是他的马仔,一言一行都体现着他意图。

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高拱这个郁闷啊,不过郁闷归郁闷,按惯例,他必须马上放下手头的工作,写奏章为自己辩解……辩解之外,还得按惯例说自己使圣君劳心,不胜惶恐,请罢免我一切职务云云……那厢间,杨博、吴岳、郭朴也是一样,都得上疏自辩,同时请辞……四大公卿重臣同时请辞,这已经不是内阁能处分的了,终于惊动了辛勤耕耘中的隆庆皇帝。

隆庆一看,连自己的老师也要辞职,当时就着急了,道:“这还得了,老师要是走了,朕可怎么办?”

边上伺候的冯保,赶紧斥退那些莺莺燕燕,小声安慰皇帝道:“皇上别担心,这是外廷的惯例,官儿做得也大,遭得弹劾就越多。”

“那也不至于辞职啊……”隆庆焦急道。

“做做样子而已……”冯保撇撇嘴,心说要是真能滚蛋,那该多好啊。

“原来如此……”隆庆镇定下来,他也是关心则乱,一看到高拱请辞,心里慌张了。现在定下神来,也知道冯保说的不假了。便翻看那些奏章,道:“怎么连杨少保也被参了?他可是父皇留给朕的柱国啊!还有吴大人、郭阁老,这都是素来清介的名臣呀!”就算对政事不敏感,但隆庆仍然对手下的大臣十分了解……他牢记着沈默说过的一句话,为上者可以不用事必亲为,但前提是必须知人善任,不能用错人。所以他把有限的一点正经功夫,都用在了解自己的大臣上了。

说到正事上,冯保不敢插嘴了,他是个有头脑的太监,知道宦官干政本来就是忌讳,自己又不是司礼监的,更不敢胡说八道了。

好在隆庆没打算问他的意见,而是去翻看那些弹劾奏疏,便看到一个个熟悉而又讨厌的名字——正是这些家伙,整天没事儿找事儿,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什么怠政啦、奢侈啦、不孝啦、夫妻不和啦、性伙伴太多啦、宠信太监啦、疏远群臣啦……把自己这个皇帝批得体无完肤,仿佛天下的罪恶都集中在自个身上了。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皇帝乎?只是隆庆知道这些言官跟胡蜂子似的,根本惹不起……所以才眼不见为净的。但现在他们竟得寸进尺,欺负到高师傅头上来了,不趁机给他们的颜色看看,还真以为我这个皇帝是庙里的菩萨——摆设呢?

于是隆庆一面让人拟旨,慰留高拱、杨博等人,一面下旨意让内阁再次议定胡应嘉的处分!

首节上一节1057/1455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