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垂首的墨乙没注意到封炎的异状,继续禀着:“之后,因为父孝过了,端木四姑娘就开始在京中走动,曾在四月的凝露会上以一幅泼墨画在闺秀中闯出了一些名声,而今在尚书府里,也渐得端木尚书的看重,频频出入其书房,由端木尚书亲自指导功课……”
墨乙把从尚书府里下人们口中打听到这五个多月来关于端木绯的事一一道来,包括三月初她与端木绮在家中比试算经的事;四月下旬她们为何正好在城郊与皇帝偶遇;六月贺氏的寿宴以及端木纭开始协助小贺氏掌家;七月武会试那日她在露华阁外与杨五姑娘一番针锋相对,让对方吃了哑巴亏……
一桩桩、一件件、一句句、一字字听得封炎的心起伏不已,就像是一叶孤舟被浪头反复地抛起又丢下,在经历一番风浪后,终于平安地驶入了港湾……
他用右掌捂着自己的半边脸庞,遮掩自己的异状,另一只手则挥了挥手示意墨乙退下。
他的一双凤眼早已经通红一片,其中盈满了泪水,一时哭又一时笑,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
那个阿辞琢磨出来的结绳;那味道熟悉的粽子与芸豆卷;那手标准得好似照着帖子描绘出来的簪花小楷……还有她说话的姿态,遇事的冷静,微笑的神态,都与阿辞一般无二!
他太愚蠢,也太迟钝了!
早就有那么多的线索摆在了他眼前,他却像睁眼瞎似的视而不见。
封炎闭了闭眼,一点一点地将混乱如麻团的思绪理顺。
阿辞落水而逝的日子是二月二十五日。
同样是那一日,落水的端木绯被人从水中救起,自那以后,端木绯就如醍湖灌顶般一点点地变了,她精通算经,她泼墨成画,她聪慧过人……她不动声色地让她和长姐端木纭在尚书府的日子越过越舒坦。
他可以想象,若是阿辞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定会选择潜移默化,滴水穿石,让旁人慢慢接受她的改变,却也不会隐忍委屈了自己。
这是他的阿辞。
他有九成九的把握可以肯定,那就是阿辞!
封炎的眼神不由得柔和了下来,哪怕这事情再诡异,再离奇,再玄乎,只要阿辞能够回来,他就别无所求!
不过,“九成九”还不够,他绝不能认错了,他必须设法“确认无疑”才行!
办法并非是没有,而时机还近在眼前……
第98章 养晦
楚青辞的父亲是宣国公世子楚君羡,十年前,楚君羡奉旨赴西北陇州任二品布政使,可说是一方封疆大吏。
然而八年前,蒲国派兵突袭大盛,从西州一路打到陇州西境临泽城,陇州总兵不幸战死,楚君羡一介文臣临危受命,身先士卒地率兵死守城门,双方胶着了近一个月,城里兵疲马乏,粮尽援绝,但是全城军民在楚君羡的带领下上下齐心,宁死不屈。
当时,楚青辞的母亲叶氏带着年仅三岁的儿子赴陇州探亲,却在临泽城附近被敌军挟持,威逼楚君羡开城门。
那一天,是隆治六年九月初五。
叶氏被人押在阵前,与城门上方的楚君羡遥遥相对。叶氏只说了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妾以夫为荣”,就视死如归地决然撞剑自戕。
九年夫妻情深,然而楚君羡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利剑划破妻子的脖颈,刺眼的鲜血喷射而出,瞬间染红了她的脸庞和衣裙,然后就这么倒了下去,闭眼离世。
彼时,叶氏也不过才二十五岁,正是芳华。
目睹这一幕让楚君羡痛不欲生,气急攻心得呕出一口鲜血来,满城军民也是睚眦欲裂,义愤填膺,高呼“誓死不屈”。
这一日,临泽城上下军民都知道了楚夫人自戕于城外,人人戴孝,还跑去城门口磕头上香。
后来,楚君羡继续咬牙死守,等待援军,但是最终没有等到援军,半个月后,城破那日,楚君羡毅然跳下城墙……
不到一个月,楚青辞就失去了三个她最亲的亲人,之后还为此缠绵病榻了好几个月。
封炎知道这些年来阿辞一直后悔,后悔她因为身子弱就没有随母亲和弟弟一起前往陇州,每年的九月二十一日,临泽城的城破之日,阿辞都会去皇觉寺……
如果端木绯真是阿辞,那么她也一定会去!
想到这里,封炎的眉头舒展看来,眸生异彩,有些迫不及待了。
偏偏还有一个多月……足足三十八天!
封炎从袖中掏出几根红绳,缓缓地虔诚地编了第一个结。等他编到第三十八个时,这个结绳也就完成了,他可以亲自戴在阿辞的手上……
那一定会很好看!
这一夜,一路舟车劳顿的封炎本该疲惫不堪,却反而亢奋得一夜都没睡,心里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次日一早,他精神抖擞地向安平去请安了。
安平立刻就命人摆早膳,然后就问道:“阿炎,昨天你说皇帝罚你闭门思过是怎么回事?”
封炎神色平静地把昨日进宫时皇帝的那番斥责三两句地概括了一遍。
安平那双与封炎相似的凤眼一挑,冷笑了一声,嘲讽道:“老二的德性还真是几十年不变,他这是想学父皇恩威并施呢!不过,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安平是皇帝的长姐,现在这大盛朝大概也只有太后和安平会偶尔称呼皇帝一声“老二”了。
“娘,儿子也好趁机歇息歇息。”封炎笑笑道,对禁足之事,全不在意。
或者说,这本就是他顺势而为。
三月他从北境凯旋而归,所积累的军功已经让皇帝看他有几分扎眼,这一次,他又在江城顺利平匪乱。这若是别人,连连立功是锦上添花,对他却不然。
如今他暂时冷上一冷也能安皇帝的心,而对于他自己,也可以趁这个时间做些别的事……
“阿炎,你说的是。”安平释然一笑,心疼儿子这一趟出门辛苦了。
她的手刚碰到手边的粉彩茶盅,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就问道:“阿炎,华景平那边怎么样?”
“成了。”封炎眼中闪过一道锐芒,淡淡道,“毕竟是旧人……”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的挑帘声响起,子月进来屈膝禀道:“殿下,公子,早膳已摆好,请移驾。”
母子俩就起身,一起去了东稍间用膳。
今日因为封炎归府,早膳很是丰盛,摆满了一大张紫檀木镶玉八角雕卷叶卷草浮纹圆桌,一笼雪白晶莹的小笼包,香甜松软的金丝枣泥糕,金灿灿的桂花小米糕,还有软糯喷香的小米鸡蛋粥和南瓜粳米粥,搭配着十几碟各色酱菜,香气四溢。
这一桌色香味俱全,看得封炎食指大动。
安平第一个拿起筷箸亲自给儿子夹了一块金丝枣泥糕,含笑道:“阿炎,这金丝枣泥糕味道不错,你试试。”
“谢谢娘。”封炎从善如流地接受安平的好意,咬了一口后,只觉得香甜浓郁,口感松软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