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奈双目瞠大,脸色更沉,下意识地捏紧手里的酒杯,若非这酒杯是金器,怕是已经被他一掌捏碎。
这些女子不过是区区女奴,卑微如尘埃,她们的生死不过是在场任何一个人一句话的事,根本就不会有人在意。
这些卑贱的女奴又岂能代表他们蒲国?!
空气中火花四射,就如同拉紧的弓弦般,一触即发。
也有人暗暗地看朝正前方的许景思望去,作为大盛的和亲郡主以及蒲国的王后,她可说是两国之间的纽带,若是新王与大盛使臣闹得不快,甚至于上升至两国之间的纠纷,也将导致她在蒲国的地位变得尴尬。
但是,坐在主位上的许景思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一般,视若无睹,慵懒地倚靠在后方的椅背上,似笑非笑地饮着酒,那双妖艳魅惑的眸子里似染上了淡淡的醉意,她的发丝,她的指尖,她的微笑,她的眼神都透着一种极致的美艳,如那传说中的九尾狐仙般。
一旁的伏骞见封炎和牟奈之间的气氛不对,心下有些紧张,正想着是不是说几句话来缓和一下气氛,却听牟奈又开怀大笑。
“吾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封公子莫要介怀。”说着,他又高举手里的酒杯,挡在脸前,掩饰眸底的不快,若无其事地说道,“吾先干为敬!”
他豪迈地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口翻转朝下,表示滴酒不留。
四周的不少蒲人虽然听不懂大盛语,但是见牟奈又笑了,知道这件事算是揭了过去。
欢快的乐声很快又响了起来,那些呆若木鸡地站了好一会儿的舞姬们松了一口气,继续翩翩起舞,平台上其他人又将注意力投诸到眼前的轻歌曼舞中,说说笑笑,吃吃喝喝。
这场小小的风波一下子就过去了,似乎没有在席宴上留下一丝涟漪,平台上越来越热闹,那些蒲国大臣喝得面红耳赤,但还在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
众人拿的是酒杯,唯有轮椅上的温无宸执的是茶碗,饮的是茶碗中咸香的奶茶,神情惬意,就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把他同四周的觥筹交错声隔离开来。
他乌黑的青丝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在阳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辉,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整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无暇美玉雕刻而成的玉像,说不出的温润出尘,彷如谪仙下凡。
他悠然饮茶,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视着四周,却是暗暗地留心着众人的反应。
许景思与仪式前一样,还是漫不经心,浑不在意,仿佛谁任新王都与她无关。
其他九族的族长表现各异,大部分人对新王牟奈殷勤极了,不时对他敬酒恭贺,有的人不冷不热,也有的人比如甘松族族长,心不在焉,神色复杂极了,似乎至今还不敢相信“文弱”的二王子竟然会战胜了自己的外孙。
人心不同,各如其面。
无论是大盛,还是蒲国,皆是一样。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有机会从混乱之中辟出一条生路来。
温无宸的嘴角微微勾起,神情还是那般温润,如流水,似青岚,若皎月,看似云淡风轻,弱不禁风,再一看,又如渊岳峙,气度雍容,荣辱不惊。
一曲罢,紧接着又是一曲响起,热情奔放的鼓声与弦乐声交错着响起,男男女女的舞伎带着手铃鼓边唱边跳,活力四射,极具异域风情的歌舞让几个大盛使臣也看得目不转睛……
宴会足足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才散场,那些宾客们或是暂居于王宫中,或是出宫四散而去,也包括封炎他们。
太阳西斜之时,他们就回到了驿馆中。见四周没了蒲人,压抑了大半天的何大人如同火山一般爆发了:
“无耻!下贱!”
“子娶母,不以为耻,竟以为荣!”
“弟害兄,分明就是不悌不敬,竟然尊之为王!”
“聚众为淫,不忍入目,真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何大人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整张脸更是涨到通红,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炸似的。
这一次,何大人倒还算有了几分理智,没敢在封炎跟前再直斥许景思,话中只说蒲国人,但是他对许景思的不满早溢于言表。
封炎目光淡淡地看着何大人,似笑非笑道:“何大人,若是看不下去,不如先提早回京如何?也免得这蒲国的人事污了何大人的眼!”
“……”何大人嘴巴张张合合,他虽恨不得立刻离开蒲国这等未教化的蛮夷之地,却还记得他此行身负重任。临行前,皇帝特意秘宣过他,告诫他此行有三个目的,一来是看看蒲国新王对大盛的态度,二来是要劝新乐郡主留在蒲国,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监视封炎。
封炎没走,他又怎么能走,怎么敢走!
何大人的脸上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道:“封公子,你我有圣命在身,又怎么为一己之私,图一时痛快!哎,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做出义正言辞的样子,得来的不过是其他人冷淡讥诮的眼神,何大人愈发尴尬,借口疲累不堪,就告退了。
慕瑾凡等其他人也各归各屋,唯有温无宸留在了封炎的房间里。
阳光透过几扇敞开的窗户洒了进来,照得屋子里一片金红色,明亮通透。
封炎亲自把温无宸的轮椅推到了窗边,窗边的方桌上摆着一个棋盘,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星罗密布……一旁还摆着一册棋谱。
想着今天可以见到许景思,封炎昨晚几乎没怎么睡,今早启明星的第一道光线刚照亮天际,他就起身了。
既然无事可做,他干脆就按照棋谱摆起棋局来,这本棋谱还是他临行前从蓁蓁那里顺的,是蓁蓁把她收集的一些残谱重新整理,集结成册……
想着蓁蓁,封炎的眼底掠过一道流星般璀璨的流光。
温无宸看着那棋盘上的残局,隐约也猜到封炎想必昨晚一宿辗转反侧,心绪难平。
封炎又给温无宸斟了茶,斟的是他们从大盛带来的毛峰,刚刚的酒席上大鱼大肉,正好喝点毛峰,解解腻。
“阿炎,郡主怎么说?”温无宸开门见山地问道,目光随意地扫视着身前的棋局,这盘棋已走至中盘,黑子锐不可当,在棋盘上如一条蜿蜒的黑龙盘踞其上,而白子已经在黑子气势汹汹的攻势下,变得杂乱无章……
封炎正在给自己斟茶,闻言,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哗哗”的斟茶声也间断了一下,然后水声又继续响起。
待斟茶声停下后,封炎才把之前他被那个女奴带去见许景思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包括许景思没料到封炎会代表大盛出使蒲国,包括她对两位王子的评价,也包括她的一些打算……有些话,之前许景思说来时云淡风轻,但是此时由封炎转述时,却字字带着血,让他几乎要用尽身的力气才能一字字地道来。
好一会儿,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封炎一人的声音,温无宸眼帘半垂,似在倾听,又似在注视着眼前的棋盘。
屋子里,明明坐着两人,空气中却透着一种淡淡的孤寂与萧索。
封炎说完后,捧起了茶盅,有些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茶。
一阵细微的棋子碰撞声忽然响起,温无宸信手从棋盒里捻起了一粒白子,白色的云子如同他身上这袭夹着银丝的霜色衣袍般洁白无暇,神圣不可侵犯。
“啪!”
温无宸毫不迟疑地把手里的白子放在棋盘的右上角。
他微微笑了,眸光一闪,幽黑的眸子明亮温暄,道:“郡主她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说着,他语气中透出一抹唏嘘,“当年也是她一力要求和亲蒲国……给许家满门挣了条活路。”
封炎看着眼前棋盘,随着这白子的加入,原本大局已定的棋局仿佛一粒石子坠入湖面般,荡起了一圈圈涟漪,棋局发生了一种极为微妙的变化,似是苟延残喘,又似乎是隐约透出了一丝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