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者,满头银发,身形有些干瘦,但仍是精神奕奕,正是信国公。
他不仅是贺太后的长兄,也是皇帝的亲舅父。
众臣不禁暗自交换着眼神,神情各异。
信国公恭敬地对着皇帝行礼后,正色道:“皇上,臣前几日吩咐儿媳去端木家的庄子里探望过舍妹,”说着,信国公幽幽地叹了口气,“舍妹真是可怜,一把年纪了,身边就只有一个儿媳妇伺候,这庄子里又简陋得很……”
信国公无奈而唏嘘地又长叹了一口气,他虽然没直说端木纭不孝,但字字句句,都能让人听出他的暗示来。
与此同时,四周的群臣起了一阵些微的骚动,悄悄地交头接耳着。
由信国公亲自作证,等于是坐实了端木家的长孙女不孝不敬,逼走祖母以把持内宅的罪证。
俯视着下方骚乱不已的金銮殿,皇帝的脸色又沉了一分,右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御座的扶手,微微使力。
他还记得阿隐走的那天说起过贺氏从涵芳园回京没多久就避居到庄子的事,甚至连封炎与端木绯交换庚帖的事也没理会……
封炎和端木绯的婚事是自己下旨钦赐,事关先帝留下的那批影卫,可说是关乎江山社稷,不容有差。
即便是贺氏不知其中的内情,却也该知道这是一门御赐的婚事,天子一旦下旨,任何人都不可以违抗。
然而,贺氏仗着是他的姨母,是太后的妹妹,胆敢如此轻忽怠慢,就这么任性地一走了之,也不想想这要是不让端木纭来料理婚事,难道还要让这门婚事黄掉不成?!
以安平的脾气,这次为了儿子的婚事,在自己跟前低了头,吃了这样的大亏,倘若婚事又成不了,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事!
自己这么劳心劳力,还不是为了稳固这片大盛江山,这贺家却仗着太后只会拖后腿,真真目光短浅,心胸狭隘!
皇帝越想越是不悦,眸子里一点点地酝酿起一片风暴。
“端木宪治家无方,还请皇上为舍妹做主!”信国公抱拳又道。
端木宪如今贵为首辅,满朝文武中,敢像信国公这般连名带姓地称呼他的人也寥寥无几了。
金銮殿上,众臣的神情越发古怪了,不少人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恐怕今日张御史莫名其妙突然弹劾起端木宪是贺家人在背后指使。
这件事不过是端木家和贺家之间的家务事,外人就不必插手了。
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众臣神情各异,静静地坐等事态的发展。
四周又静了一瞬。
端木宪转头看向了信国公,慢悠悠地唤了一声:“国公爷……”
信国公冷冷地回视,带着胜券在握的自信,却听端木宪缓缓地说道:“若是国公爷觉得端木家亏待了内人,不如接内人回国公府静养。国公爷以为如何?”
说到最后几个字,端木宪几乎是一字一顿,信国公傻眼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金銮殿上,群臣再次哗然,面面相觑。
近日,端木家大姑娘“赶走”祖母的事在京城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听闻过,有些正在给儿子孙子挑媳妇的人家自是觉向这样的姑娘不能娶回府,将端木纭排除在了名单以外;也有的人义正言辞地将端木纭批判了一番;大部分人都是将信将疑,听过就算了。
端木宪在朝堂上混迹了几十年,不少朝臣都对他这个老狐狸还是有几分了解的,知道他敢如此强硬地对待信国公,多半代表着他对这件事不心虚。
那么,到底是信国公府没事找事,还是端木太夫人贺氏去娘家哭诉了一番呢……众臣暗自揣测着。
信国公气得脸色发青,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胸口一阵剧烈的起伏。
他也不与端木宪争辩,再次对着皇帝道:“皇上,刚才的话您也听到了,端木宪简直欺人太甚!他自己有错在先,教孙无方,纵容其孙女无视祖宗礼法,肆意妄为,却至今不肯悔改。还请皇上下旨责罚端木宪,申斥端木家大姑娘不孝不悌之罪。”
闻言,皇帝的嘴角抽了一下,眼神更幽暗复杂了。信国公想让他堂堂一个皇帝下旨去申斥一个姑娘家?
他信国公能说得出口,自己却还不至于那么不要脸!
张御史得了信国公的眼色,急忙附和道:“皇上,信国公说得是。端木大人乃堂堂首辅,本该为天下人之表率,如今却目空一切,忘乎所以,必须严加惩戒。”
张御史的这番话仿佛一个信号般,紧接着朝堂上乱了起来,那些信国公党以及那些想把端木宪拉下马的人一个个地站了出来,纷纷应承,把“孝道之重”大肆宣扬了一番,又咄咄逼人地把端木宪狠狠地贬到了泥地里,只说得端木宪合该当场向皇帝请辞才对。
而端木宪身为首辅,又是老臣,自然也不至于孤立无缘,他这一党的人也立刻站了出来,帮着一一驳斥,甚至还拿捏起对方的弱点……
双方都是毫不退让,越吵越激动,金銮殿上乱成了一锅粥,一片喧哗嘈杂。
皇帝揉了揉额心,被吵得额头一阵阵的抽痛不已,心里烦躁。
“够了。”皇帝一掌拍在扶手上,冷冷地出声打断了他们,“你们当这里是什么?!”
这里是金銮殿,可不是菜市场,一群大臣吵得跟那些泼妇骂街似的,真是成何体统!
众臣也感觉到皇帝的雷霆震怒,皆是噤声,四周一下子静得落针可闻,与方才的喧哗形成极致的对比。
皇帝环视众臣,目光落在端木宪身上,淡淡地又道:“端木宪,你治家不严,朕罚你三个月俸禄,你可有话说!”
皇帝也不是真的觉得端木宪有罪,只不过,信国公有端木太夫人贺氏“作证”,但端木宪这边却没有证据来证明端木纭无不孝之举。
再者,这件事十有八九是贺氏在背后鼓动贺家,细究起来,端木宪怎么也逃不过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是,皇上。”端木宪毫不犹豫地领了罚。
这个罚简直太轻了,皇帝这么轻飘飘地带过就意味着皇帝显然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并不认可自己纵容孙女逼走祖母之事。
信国公的脸色却不太好看,额头青筋乱跳,没想到“罪证”在前,皇帝竟然还如此偏帮端木宪!
“皇上!”信国公下意识地微微拔高嗓门,不死心地又道,“如此不孝不敬的行为,决不能姑息啊!”
皇帝的眉头深锁,觉得自己已经够忍了,甚至还罚了无辜的端木宪,人家端木宪也心胸宽阔,没叽叽歪歪,直接就乖乖领罚,信国公竟然还里嗦,步步紧逼,以为是自己的舅父就可以逼迫自己不成?!
这几年,贺家仗着是国舅府,仗着贺太后,真的是飘飘然了,越来越不知轻重了!
皇帝眸中掠过一道精光,冷声道:“既然信国公觉得端木家没照顾好端木太夫人,那就领回府去细加照顾就是。”
平日里,皇帝对信国公的称呼都是舅父,现在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用如此生疏的语气下了这么一道口谕,可见圣心之不虞。
不仅是信国公,满朝文武都是傻眼了,没想到皇帝会这么说,他这是让端木首辅休了端木太夫人,亦或是……
众臣惊疑不定,而端木宪却是松了一口气,眸子渐渐沉淀下去,眸光冷冽如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