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然执起身前的酒杯,抬首一饮而尽,当酒杯放下时,他也从方才的肃然恢复成平日里那个带着几分轻狂不羁的青年。
他们君家是将门,百余年来都是靠着军功立足朝堂。
自小父王就教导他,他们为将者奔赴战场是天职,马革裹尸是荣耀,死在战场便是最好的归宿。
倘若父王是单纯地因为兵败而战死,君然不会怪任何人,而是会继承父志,继续在沙场拼杀。
然而
严格来说,父王并不是死在敌人的手里,而是死在了今上的疑心里。
从开始,北燕大军来犯,皇帝一方面派父王去北境抗敌,一方面又另外找人牵制父王,分化北境军。
到后来,北燕大军突破了岚山关,杀入银州,一路南下,逼得父王退守到灵武城,父王再请驰援,皇帝明面上是给了援军,却还留了一手,不肯让自己带兵去北境助父王抗敌。
再到最后灵武城破城,说穿了也不过是因为父王使唤不动周边其他几城的将领而已……
这一仗本不该输,父王更不该死。
将士在外拼杀,是为国为民为君,可是堂堂一国之君却为了一己私心给边疆拖后腿,让北疆的将士、百姓付出生命为代价……
这就是君然无法容忍的了!
他从不信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君主昏庸无度,那么也不值得他、不值得他们简王府继续效忠!
对于君然而言,相比今上,那个愿意孤身犯险、那个为了他和父王不惜千里奔赴北境的封炎更值得相信!
君然对着封炎抬起了右手,封炎微微一笑,也抬起了右手。
“啪!”
两人的手掌在半空中轻击了一下,干脆利落,似乎达成了某种盟约。
阳光下,两人的脸上带着几分睥睨天下的不羁,又有几分年轻人恣意的飞扬,如外面的骄阳般璀璨明亮。
随后,屋子里静了下来……直到斟酒声响起,君然给二人重新满上了酒水,随口问道:“阿炎,你到底是姓封,还是姓慕?”
“慕。”封炎爽快地答道。
君然一下子明白了,就像是心头那许许多多散乱的珠子在这一刻终于串在了一起。
原来如此。
君然慢慢地饮着酒水,话锋一转:“你有什么打算?”
封炎神情淡淡,“慕建铭已经对天下人承认了他弑兄篡位,承认了他污蔑镇北王府。”
“接下来……”
说到这里,书房外响起了规律的叩门声,“咚咚,咚咚咚……”
很快,一个穿着灰色袍子、面目平凡的青年就快步进来了,目不斜视地对着封炎行了礼:“公子。”
封炎也不顾忌君然,直接道:“你说吧。”
青年就抱拳回禀道:“是统领那边传来消息,说去北境议和的礼部尚书林英桐被北燕元帅杀了,北燕元帅放回了三皇子,三皇子带回了林英桐的头颅,现在三皇子正在回京的路上。”
“……”君然与封炎下意识地面面相看。
无论是封炎还是君然都明白,这次议和不可能会成,而且北燕十有八九还会杀鸡儆猴,但是他们却没有想到,北燕会直接杀了大盛的来使。
毕竟,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本是几国默认的规矩。
封炎眯了眯眼,果断地吩咐道:“你回去跟你家统领复命,就说我知道了,晚上老地方见。”
老地方指的当然是茗品馆。
青年影卫领命后,就飞快地退了下去,步履无声如鬼魅般。
“阿然,”封炎紧接着站起身来,招呼君然道,“你跟我一起去见无宸。”
封炎那双幽黑的凤目变得更深邃了,君然也随之面色一凝。
两个年轻人匆匆地出了书房,只下那半室淡淡的酒香没有散去,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
当天暴雨来袭,到了深夜,雨势才转小,连着好几天都是雨水不休,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中。
岑隐的消息比朝廷的军报还快了一步,朝廷次日一早收到了军报,又过了两天,三皇子慕景就快马加鞭地回到了京城。
堂堂的三皇子再不复曾经的雍容高贵,反而满身血污,狼狈不堪,他来不及梳洗,就急匆匆地还带着礼部尚书的头颅进宫去见皇帝。
他的归来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片哗然。
三皇子一回来,皇帝就急召一众内阁大臣和五军都督府进宫,众人把御书房挤得满满当当。
空气仿佛骤然进入寒冬,凝滞沉重,压得众人都喘不过气来。
灰头土脸的慕景跪在金砖地上,惊魂未定地说着他们在北境的遭遇
“儿臣和林尚书一路兼程到了北境,可还没到灵武城,就被北燕人拦截了。”
“那伙北燕人根本就不听父皇您提出的议和条件,直接杀了林尚书,让儿子带着林尚书的头颅回来给父皇传话……”
慕景说着,身子微微一颤,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周围的众人神情各异,有的眉宇紧皱,有的暗暗地交换着眼神,有的面露思忖之色……
端木宪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暗暗庆幸自己听了封炎的劝,没有赴北境议和。
现在的端木家,青黄不接,也只有他一个人能支撑门庭,他若是死了,长孙端木珩还没有功名,端木纭、端木绯以及其他几个孙辈不是没出嫁,就是连婚事也都还没个着落。
少了自己,端木家就不再是首辅府,各房的子孙怕也会从此散了,端木家就完了。
更重要的是,在北燕和大盛的问题上,他一直主战,若是由自己出使,以皇帝的多疑,说不定会以为是他出言不逊,才会惹恼了北燕,不但自己平白丢了性命不说,还破坏了两国和谈。
他死不要紧,就怕这一死还要牵连全家,祸及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