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饮茶多是用撮泡法,不过,自前朝往前数百年却是盛行点茶分茶之道,上起皇帝,下至士大夫,无不好此,时至今日,不少文人雅士仍热衷于此,视其为茶道之正统。
那着青碧锦袍的秦四公子便笑道:“今日我们在此斗茶,张公子和胡公子分茶之技远胜吾等,张公子幻变之幽兰,胡公子幻变之雪梅,各有所长,难分轩轾,刚打了个平手,就想再请一人来评个胜负,刚才这位公子……”说着他指了指李廷攸,“恰好跟在小二身后第一个上楼。”
言下之意就是想邀请李廷攸为斗茶做评审。
可是两位斗茶的少年公子却是皱了皱眉,面露不虞之色,那胡公子就淡淡道:“就不麻烦李三公子了,我们还是另寻他人吧。”听他一语点破李廷攸的身份,显然是知道其来历。
跟着,就听角落里另一个青袍少年压低声音对着友人道:“武人饮茶如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又怎么会懂茶!”
少年的音量放低了些许,又恰好让四周的不少人都听到了,众人均是似笑非笑。
朝堂上文臣武将一向泾渭分明,在场的众人多是文臣门第出身,自认风雅,看着李廷攸的眼神就透着几分轻蔑。
“我是粗人是不懂茶,”李廷攸微微一笑,轮廓分明的五官看来更为俊朗,“不过我有一表妹倒是茶道高手。”
他面上看着毫无恼色,风度极佳,令几位姑娘都觉得如沐春风,暗暗交换着眼神。
包括胡公子在内的几个少年便顺着李廷攸看去,目光落在了端木纭身上,见她容姿出众,落落大方,又带着书香门第特有的娴雅之风,便是眼眸一亮。
很快就有人想起李廷攸的表妹应该是端木家的姑娘,尚书府的姑娘来替他们做评审,倒也是一桩佳话。
下一瞬,就见李廷攸对着端木绯挑眉笑道:“小表妹,不如由你替为兄一回可好?”端木绯这小丫头如此好茶,又擅长窖制花茶,他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这小狐狸肯定是个茶道高手。他就坐等她替他扬眉吐气就是!
李廷攸飞快地对着端木绯眨了下眼,抛去了一个“拜托了”的眼神。
四周静了一静,气氛凝滞,众人傻眼了。
此时,他们方知李廷攸看的人不是端木纭,而是端木纭身旁这个“毫不起眼”的小丫头。
莫名其妙就成了别人“眼中钉”的端木绯对着李廷攸心里暗自腹诽:装啊!表哥你就尽管装好了!
闽州产茶,有铁观音、大红袍、白茶等等名茶,还有前朝的贡茶龙凤团茶,以及赫赫有名的金油滴建盏乃是前朝御用茶具,李廷攸又怎么不懂茶!
“李三公子,莫要自说自话!”那位胡公子看了端木绯一眼,脸色一沉,“人贵有自知之明!”
他刚才说得那般客气,已经是给这李廷攸脸面了,没想到此人如此不识趣,还要以一个不满十岁的丫头片子来戏耍羞辱他们!果然是粗莽的武夫!
斗茶乃是风雅之事,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信口开河地评断一二的!
李廷攸仍旧嘴角含笑,可是眸中却是微冷,这还真是有人把他当病猫呢!
“胡公子说的是。”李廷攸抚掌附和了一句,“人贵有自知之明!”最后七个字故意加重了音调,便似透着一丝嘲讽。
一旁的张公子也是眉头一皱,正要说什么,就见李廷攸又道:“说来许久没分茶了,手都有些生了……小二哥,麻烦替我备茶备水备器。”
看他这语气,似乎打算要当场分茶,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看来我们有口福了!”君然一看有好戏看了,热情地招呼着舞阳、端木绯她们都坐下,看他嘴角那兴致勃勃的笑意,给人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感觉。
二楼的一角就有干净的茶具备着,小二哥应声之后,就利落地把所需茶具都备到了一张空桌上。
李廷攸一边撩袍坐下,一边对着那釉色黑青的兔毫盏赞了一句:“盏色贵青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不错。”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已经道出他绝非不通茶道之人,胡公子、张公子等人都是面色微变,心道:莫非这位李三公子也通茶道?……等等,说来李家在闽州驻守八年,闽州好茶……
李廷攸似乎没注意到他们的异状与窃窃私语,悠然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洗茶、炙茶、碾茶、磨茶、罗茶、择水、取火、候汤、茶盏、点茶……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不紧不慢,优雅得仿佛每个动作都经过极为精妙的计算和演练,一气浑成,让其他人的目光不由被他吸引。
那些少年少女三三两两地起身,朝李廷攸围了过来。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那些许沸水中“咕噜咕噜”地回荡着……
待李廷攸收手时灿然一笑,就见那墨绿色的乌龙茶汤上已经多了一幅远山飞鸟图,白色的热气袅袅地在自茶盏上方升腾而起,如梦似幻。
众人皆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乳花盈面的茶汤,惊叹不已。
“妙!这是妙!”须臾,秦四公子朗声抚掌赞道,“李三公子这分茶之艺真是高啊,照我看,比之闻二公子也不为多让。”比起李廷攸,刚才张公子和胡公子幻变的幽兰雪梅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过奖了。”李廷攸笑眯眯地拱了拱手,神态之间文质彬彬,“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
又在那里假谦虚了!端木绯一边喝茶,一边朝李廷攸那边瞥了一眼。那眼中的得意简直掩都掩不住。
茶汤上幻变的图案犹如昙花一现,只是须臾就散去了,但是众人还是意犹未尽,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气氛比之前还要热闹。不过,那张公子和胡公子就被人冷落了,脸色尴尬阴沉得要滴出墨来。
众人忙着说话,坐在一角的端木绯并没有加入,自得其乐地用泉水仔细地洗涤一一茶具,然后再以沸水洗茶,刮去茶饼上的膏油,再把茶饼放在微火上缓缓灸着……
忽然,前面的某一桌传来一阵的声音,几个姑娘的目光皆是往窗外的步道望去,隐约可以听到言语中似乎夹杂着“杨五姑娘”、“楚三姑娘”,表情和语气有些微妙。
没一会儿,楼梯的方向就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蹬蹬蹬……”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楼梯口,楚青语和杨云染一行人鱼贯而上,来到了二楼,两人言笑晏晏,看着彼此很是熟络。
二楼的气氛随之一冷。
众人的表情都有些怪异,关于皇帝屡屡私访庆元伯府与杨五姑娘私会的那点风流韵事,在京中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他们大都听说过。
几个少年郎嘴角都勾出一个古怪的弧度,心思各异。
客人们面面相觑之间,楼梯那边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跟着就见一个七八岁的青衣小厮小跑着上楼,对着楚青语躬身行礼道:“三姑娘,小的刚才看到您的玉佩掉在了马车边,就给您送来了。”
说着,青衣小厮把手中的白玉环佩呈给了楚青语的丫鬟连翘。
端木绯刚好炙好了茶,听小厮的声音似有些耳熟,不由抬起头来望了过去。
那个小厮个头才过楚青语的肩膀,身形削瘦,皮肤晒成了古铜色,那没几两肉的脸庞上嵌着一对有些突兀的大眼,黑白分明,带着一种野性的锐利。
是他!
他,不是那个叫阿泽的流民吗?!
曾经灰头土脸的男孩收拾干净后,显得容貌清秀了不少,但是端木绯凭借对方那双极具特色的眼眸还是一下子把他认了出来。
这么看来,楚青语应该是把他留在宣国公府里做了一个小厮。
方才的这一番打岔正好打破了原本的尴尬与沉寂,很快,一个坐在窗边的蓝衣姑娘站起身来,笑吟吟地招呼道:“杨五姑娘,楚三姑娘,真是巧!相逢不如偶遇,不如一起坐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