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永远是硬邦邦的,第一师的同事都已经习惯了。柏文蔚却听得有些不顺耳。四下看了一眼,教导团的部下也和他们团长一样,个个面沉如水。吕逢樵在话里说他违背孙中山的命令,他如何听不出来!
雷奋微笑着从火车上走了下来,他穿着一件长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虽然坐了那么久得火车,却依旧是神清气爽的样子。吕逢樵在南京的时候就和他打了不少交道,本来对这个很有计较的中年人颇有好感,这次对他带着镇军来,心里面厌恶到了极点。看到他下来也装没看见,只是在那里盯着柏文蔚。
林述庆却始终没有下火车来。
雷奋朝僵在那里的吕、柏二人走过去。微笑道:“吕团长,你们第一师也实在是辛苦了。柏军长和我们过来,也是想让雨师长和弟兄们能休息一下,你千万别误会了什么……柏军长,第一师的弟兄还在车站这样警戒,有些守备任务,咱们镇军也不要等人说,就替他们接下来吧。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分什么彼此呢?”
柏文蔚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朝后面招了招手,随着带队的下级军官乱纷纷的铜哨声,镇军哗啦啦的从火车上跳了下来,就去抢占火车站的站房,调度室等要害位置。教导团的兵士们被他们推推搡搡,但是都奉了命令退让。一个个眼睛里都快滴出血来了。
吕逢樵看着这一切,胸口剧烈起伏。终于点点头:“柏军长,雷参议员。既然车站的警备任务已经交卸,欢迎各位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第一师教导团第一步兵教导营请求撤离。”
柏文蔚冷冷道:“请求准许。”他实在没有和一个小团长继续客套的心情。
看着吕逢樵带着士兵成整齐的四路纵队撤离火车站。雷奋站在柏文蔚身边,轻轻道:“烈武兄,觉得如何?”
柏文蔚神色凝重:“雨辰不是这么一个容易受气的人物,当日克翁都吃了他的闷亏……他们让得太干脆,还探不到他的底。”雷奋看看左右,卫兵们都会意的四下散开,在火车站的纷乱杂沓的环境下,给两人留出了一个安静的空间。
“雨辰这个人,长处在总是先发制人,好象他对敌手的下一步走向都了如指掌一般。烈武兄,你此话说得不错,他不是那么容易吃亏的人,但是这次他似乎想后发制人……这实在不是他的长处。咱们就学他一次,一步紧似一步,别给他翻身的机会!明天借着去医院看访他的时候,就把他押起来!一路望上海南京哪里一送,让他做他的空头北伐大英雄去!张季老那里我会安排。南京看到这里成既成事实了,也只会追认,没多的话的。趁着第一师的主力在外,我们行动一定要快,指不定到了后天,何燧和陈山河就杀回来了!”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继续娓娓的劝说柏文蔚:“到时候烈武兄据有安徽,颂亭兄占据苏北。浙江我们联络朱瑞。那在东南局势就是我们的天下了。那时烈武兄再继续北伐,以三省的军力抱成团,不比同盟会那些散沙强上很多?我老师总想和袁世凯妥协,袁世凯是好相与的人?真要给他坐稳了局势,我们这些人只有流亡海外的份!这个乱世,正是你我大好的机会啊。”
柏烈武看看火车上,林述庆还是在车上不肯下来。他和雷奋随意的在车站上走着,卫兵们一直跟在左右。他被雷奋的话撩拨得心头火热,他在安徽当初起事失败,辗转来到南京,同盟会的人物却对这个没兵的将军不冷不热,让他彻底的寒了心。还是在雷奋的斡旋下,借着林述庆和徐固卿的矛盾,让他接手镇军。他对雷奋的感激,是很难形容的。
这次雷奋又拉着他来接手第一师,那他就要变成江浙立宪派的头号大将了。又有雷奋这种人物在后面出谋划策,如何不能建立起他柏烈武的一番功业?至于自己当初在同盟会旗下的忠心耿耿,出生入死,却早被他抛在了脑后。
他笑着看看雷奋:“新田兄,都说杨皙子是中国帝王术无双的人物,他却不知道在南方还有个你呢。”
雷奋神色淡淡的:“我不象他,爱出头露面。只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罢了。杨皙子,我终究还是会和他碰面的。”
在十二月三十日的晚上,镇军在徐州城里分散了开来,抢占了徐州的各个要点,教导团奉命退让,被镇军分割得到处都是。雨辰所在的徐州青年会医院,只有一连兵留守。徐州城内,两方面的士兵剑拔弩张,就差互相放枪了。
这一夜,柏文蔚和雷奋都没有睡,两人都精神百倍的在九里台大旅社里指挥着部队行动。争取在明天早上起来后让雨辰接受这个既成事实。他们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五十一章 波动(七)
而林述庆,他可没有精神参加到这个密谋里面。他被二人拉来,也不过是作为事后收拾第一师部队军心的一块招牌而已,何况这两个人现在也没有心思关注到他这里。林述庆晚上自己喝了点酒,早早的就上床休息了。
这个徐州,毕竟不是自己的舞台啊。林述庆虽然才四十岁不到,才从江浙沪联军司令的位置下来不到一个月,但是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旅社房间的门被冬冬敲响,声音很轻微很谨慎。林述庆本来不想理门外的人,但是停了一下,外面的人又继续敲响了门。他有些恼怒的起身。柏烈武和雷新田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找他商量?
两个旅社茶房服色的人正在门口等他。一个三十岁不到,脸上笑容和蔼可亲,另一个二十岁出头,满脸精悍的神色,眉头稍一皱起,就再眉峰之间形成了一个川字。
林述庆有些奇怪:“我什么东西也不要,你们老敲门做什么?”
那个笑得人畜无害的三十岁不到的青年四下看了一看,压低了声音对林述庆道:“林副师长,我是雨将军的卫队长白斯文,这位是师部上尉参谋陈思,请进去说话。”
林述庆惊疑的将二人让了进来。雨辰派人来找他了?还叫他林副师长?这是怎么回事?
三人坐了下来,林述庆只是不住的打量他们。白斯文神色有些急切,但是按捺住了性子。朝林述庆道:“恭喜林副师长,雨师长今日已经委任您为第一师的副师长。我们化妆前来,就是来通知您的。”他说得平淡,从怀里也取出了委任状。
林述庆正眼也不看一下,冷笑道:“雨辰也来拉拢我了么?我这个下台司令倒也真吃香……柏烈武可是答应将整个镇军交还给我!一个空头副师长,雨辰开的价码可真低啊。”
白斯文微笑着等他说完,才款款道:“雨师长同时还委副师长为第三旅的旅长。我们的旅都是混成旅建制,比镇军的实力还要强……这些镇军,后来还不是交到第三旅的麾下?”
他看林述庆还是满脸冷笑的神色:“我们师长的原话说了,柏烈武志大才疏,不能容人。败坏徽省局势在前,后来在雷奋支持下又夺了副师长的兵权。副师长真的相信日后柏烈武会对您坦诚相待?雷新田是张季老的学生,此次行事完全是独断独行,张季老那一关他真的能绕过?只怕我们师长一倒,抛出来当替罪羊的就是副师长您了……我们师长平素行事您是知道的。只要是他麾下,他都是极尽照料,大家捆在一起发展。您过来先屈就一个旅长,第一师迟早是要扩成军的。您自然就是师长,可以独当方面。”
他顿了一下又说:“中山先生和张季老都是支持我们师长的,这名分上我们就占着先。副师长革命前辈,自然是愿意站在光荣的北伐第一师的旗下。而且以第一师现在的兵力财力和影响力,怎么样也比副师长就算带着镇军,却无处照应的好……”
他看林述庆低头沉思的样子,和陈思两人对望了一眼。又从怀里取出了一张支票,还有一封雨辰的亲笔信:“雨师长说了,林副师长初接委任,用钱的地方定是很多。招揽旧部人心也要花钱。镇军的弟兄们也苦得够久的了,师长知道您是一芥不取的。不过这些钱都是花在镇军四千弟兄身上。雨师长说,这个人情他做了很无谓,不如让林副师长出面。”
林述庆沉着脸接过来一看,是张光复银行开出的二十万元的支票。他冷笑了一声:“雨辰下了好大的本钱!现在雷新田做事情那么狠,把所有面子都撕开了。现在你们三千人都被分割开来。眼见着天一亮雨辰就要做阶下囚了,我为什么要跟着他一起倒霉?”
白斯文只是微笑摇头。陈思却在旁边大大咧咧的说:“我们师长自然有安排!在他筹划之下,定上海夺南京取徐州,还没有看走眼的时候。我们弟兄,相信师长他定是早就安排好了。柏烈武和雷奋不知道怎么吃了猪油蒙了心啦,居然打起我们第一师的主意,不知道张季老怎么教出这么个弟子的?”
林述庆却在看那封亲笔信:“颂亭兄鉴,南京一别,已一月矣。一日三秋之说,古人诚不我欺。遥想我兄风采,当更胜往昔。弟率二万健儿北伐,艰苦备尝,稍有所得。也不过得寸则寸,得尺则尺而已矣。正卧薪尝胆,准备直捣幽燕腥膻三百年之地时,奈何同志竟存图谋雨某之心!弟自问为人行事,无一毫不可昭之日月。竟招如此之对待。不得不对同志二字而寒心矣。然二万将士尚须人哺育,北伐大业未成,弟尚不敢息肩,只得勉任艰巨。闻我兄军次徐州,弟有伤在身,不能亲迎。特派卫士队长少校白斯文持书告罪。若有所闻,少校白某当尽以告之。尺牍修短,不能一一尽情,此中事尽在把握,望吾兄无以忧弟。此函,弟雨辰顿首再拜。”
林述庆盘腿坐在床头,只是颠来倒去的看着那张支票。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最后终于叹了口气:“我现在是下野的前司令,柏烈武和雨师长都太高看我了,我实在是什么忙都帮不上啊。”
这时在徐州青年会医院,雨辰还是坐在病床上。这几日的操心,让他脸色很不好看。他在那里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吴采站在他的身边,也静静的并不说话。
“念荪,我想不通的就一件事情。柏烈武还好说,这人不怎么聪明,被人撺掇一下什么事情都做了。雷新田是个聪明人,这次怎么也迫不及待的跳到台前,而且吃相这么难看?”
吴采听到雨辰问他,也只是苦笑摇头。这些事情,对于这个纯粹的军人参谋长来说。他的确不太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
雨辰也知道吴采不会回答。他转头从拉开的窗帘望出去,外面的黑暗中有隐约的人影闪动。他的卫士连正在忙着布置医院的防务,两架重机枪架在了门口,楼顶还有两架。沙包拒马都在匆匆布置当中。
人心真是一件最复杂的东西,也许雷奋在大时代没有开始的时候,他就安于做个富贵绅士,当个张季直的好弟子。但是当历史的风潮扑面而来的时候,这个人的野心就开始勃发不可抑制,看到有那么多的人一步登天,比如说自己。自认为聪明权谋不在人后的他自然就走到台前,有将自己的兵权拿过来,做江浙立宪派头号人物的打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还真的改变了不少人的命运呢,就连这次受伤。也给了雷奋这么一个机会呢。大时代就这一次,机会稍纵即逝,难怪他这次不肯放过。
他收拾起这些想法,换了刚硬的神色,说出话来的语调都变得冰冷:“都布置好了吗?”
吴采点头:“全都布置完毕,晚上一点准时发动……师长,我很奇怪,您怎么知道柏烈武一定住九里台大旅社?”
雨辰淡淡道:“当年柏烈武分发到安徽新军的时候,曾经在九里台大旅社宴请自己的同事,还赋诗以纪盛。这里是他得意的地方,他不会不住的。”
吴采心里面佩服,却没说出来,只是朝雨辰敬了个礼。大步的走了出去。屋外空气湿冷,寒风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精神一振。
第一师既然已经形成了一个团体,那什么事情就要以团体利益为重!他在心里给自己下了决心。又不由的苦笑了一下:“要是灼然在,还不知道会对师长的决定说什么呢。”他把胡思乱想都压了下去,正正自己头上的军帽,恢复了那个冷静从容的师参谋长形象,大步的没入了夜色当中。
晚上一点,寒冷的徐州街头。
突然从教导团控制的,关押辫子军俘虏的地方涌出了一大堆乱纷纷的江防军。他们身上的号坎杂乱,人却精神得很。一边朝身上揣着每人五块的光洋,一边大喊大叫:“镇军北伐要拿咱们脑袋祭旗啦!大家快逃命吧!打点起发就各自回家啦!”
有的人手里还有枪,朝天砰啪乱放。有的地形熟悉的人就找当铺商号下手,砸门放火无一不为。镇军辛苦了一天,除了少数哨兵,都各自休息了。而第一师的部队又袖手不管。徐州城里放出了这么多乱兵,半个城顿时就骚动了起来。几处火光冒起,渐渐的越来越多。整个城市哭喊声也响成了一片。满街都是人影乱晃。
第一师在徐州俘虏了三四千的辫子军,还没来得及遣散。这就全涌出来了。
在青年会医院的那个方向,机枪突然也吭吭的响了起来,流弹拖出的火光飞得到处都是。接着步枪的响声也错杂成一片,还有喊声传来:“打下医院,捉住雨辰啊!徐州就是咱们镇军的地盘啦!”
整个徐州,一下就变成了兵荒马乱的地方。
在九里台大旅社还在商议事情每个步骤的柏烈武和雷奋听到城市开始骚乱。都极其诧异。他们没打算今天晚上动手啊!镇军要喘口气,只要何燧和陈山河还没回来。明天他们有一天的时间是足够的。他们认为雨辰受伤,部队又是新拉起来的。对部队肯定控制力不强。林述庆又能拉拢一些第一师的基本干部,只要镇军一用强。四千收拾三千是极有把握的。没想到这当天晚上的,徐州就自己闹腾起来了!
听到青年会医院那边的枪声。雷奋有些变色:“不好!雨辰想先下手为强了!他这是在找借口!难道何燧和陈山河他们回来了?”
柏烈武到底是军人,这个时候不愿意去想太多。开门就想去叫卫兵,既然扯破脸了,干脆就调部队打个痛快吧!门外却又传来了沉闷的撞击声,接着又是自来得手枪在楼道里放大了的响声。楼道内纷乱的声音响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