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书吏们分发完毕,孙炎平静地说道:“便从《春秋》房开始。”
《春秋》虽非五经之首,但是近几十年来一直是大燕科举考场上最热门的选择,孙炎这个安排自无不妥。
坐在旁边的岳仲明面色如常,心中自然冷笑不已,他现在很期待一会这位孙阁老脸上的表情。
高廷弼和柳对望一眼,没有任何动作。
薛淮没有退缩,他在其他考官的注视中缓缓起身,朝孙炎拱手道:“阁老,下官在核卷之前有一个请求。”
孙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段时间他通过高廷弼的汇报,已经大致了解薛淮的进度,这位才情横溢的翰林确实能力强悍,从近千份答卷中逐渐查出蛛丝马迹,即与岳仲明有着关联的几位考官的荐卷存在问题。
他微微颔首道:“薛侍读但说无妨。”
薛淮不疾不徐地说道:“下官想请范总宪来此旁听今日之合议。”
场间肃然一静。
众人神情凝重地望着薛淮,不知这位探花郎又要弄出什么风波。
也有敏锐之人发现,薛淮这会称呼范东阳的本职,即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尊称。
孙炎暗暗赞了一声,他和欧阳晦之所以要借薛淮之手对付宁党,一方面是避免让那位首辅大人蛊惑天子,再度以党争当止的由头大事化小轻松过关。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薛淮虽然年轻资历浅,可他依靠这几年矢志不移的弹劾,尤其是查办工部贪渎案之后,他成功在满朝文武心里树立起一道形象,那便是只要他出手,被他弹劾的人肯定有问题,区别只在于问题的大小。
这就是人的名树的影,孙炎虽然贵为内阁大学士,他亦不认为自己开口有这样的杀伤力。
当此时,孙炎故作姿态地问道:“为何要请范左佥来此?”
薛淮正色道:“下官在阅卷过程中发现诸多不合规之事,为了春闱公正考虑,当由范总宪在旁见证为宜。”
孙炎略略沉吟,随即看向旁边的岳仲明问道:“岳侍郎意下如何?”
岳仲明心中哂笑,他当然知道孙炎打的什么算盘,只是孙炎并不知道薛淮的真正想法,当下他平静地说道:“全凭阁老做主,下官没有意见。”
“既然如此,那就依薛侍读之言。”
孙炎吩咐一声,一名书吏迅速离去。
片刻过后,左佥都御史范东阳迈步走进至公堂。
其人一张冷脸神情肃然,在听完孙炎简略的解释后,他只看了薛淮一眼,随即沉默地走到岳仲明身旁落座。
“薛侍读,现在你可以说了。”
孙炎朝薛淮望去,眼中浮现一抹期许。
堂内其余同考官心中愈发纳罕,他们本就怀着紧张的心情,现在更加弄不明白,为何孙阁老会同意薛淮这个冒失的请求?
今日合议肯定会存在大量争执,如今又得在素有铁面之称的范东阳眼皮子底下,万一出现纰漏或者说错话,这岂不是上赶着给对方送把柄?
要知道御史们整天都在挑朝臣的毛病,没事都会被他们找出问题。
他们当然不明白今日情况之特殊,孙炎和岳仲明都在等着薛淮朝对方发难,自然不会否决薛淮的提议。
一片肃静之中,薛淮从身前的桌上挑出五份答卷,继而开口道:“孙阁老、少宗伯、范总宪,下官身为《春秋》房阅卷官,在评阅的过程中发现这五份答卷存在通关节之嫌。”
孙炎面色不变,心中则是一喜,想来这就是柳等人的荐卷。
他很喜欢薛淮的行事风格,干脆利落直取中军,丝毫不拖泥带水。
书吏上前接过薛淮手中的答卷,然后呈给孙炎等人。
甫一入眼,孙炎便察觉不妥。
这并非柳的荐卷!
孙炎镇定心神,细细看下去,他手中的这份答卷文采尚可,但是破题平平。
薛淮在众人的注视之中,继续说道:“三位大人请看,这五份答卷水准各不相同,然而它们存在一个奇特的共同点,那就是承题一段都有一个‘酬’字,起讲一段都有一个‘攸’字,中股都有一个‘化’字,束股则有一个‘实’字。”
此言一出,一众同考官纷纷色变。
孙炎面色凝重,范东阳则是冷冷地看着手中的答卷。
唯独岳仲明心中震惊。
他当然认得出来,这些字眼便是东宫定下的暗号!
薛淮环视众人,毫不迟疑地说道:“三位大人,诸位同僚,你们都是学识渊博之人,定然知道这几个字眼在会试答卷中并非常见,他们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这五份试卷几近相同的位置,从而导致其中三份答卷文理不通,偏偏整篇文章不乏文采,就像是一块玉佩上出现几个污点,令人无法忽视。”
“很显然,这就是惯用通关节的手法!”
话音落地,范东阳干脆利落地说道:“言之有理。”
坐在他身边的岳仲明心中惊疑不定,他万万没有想到,薛淮今日第一个发难对象不是孙炎,竟然是他自己!
岳仲明委实无法理解这个年轻翰林的想法。
他看向泰然自若的薛淮,发现对方并未坦白此事真相,心中忽地涌起一股明悟。
或许是因为薛淮格外注重清名,他唯恐因为这件事被拿捏,所以选择在针对孙炎之前,先解决这个隐患。
毕竟岳仲明总不能这个时候跳出来说这是东宫所为。
一者还没到那个铤而走险的境地,二者他还需要薛淮对付孙炎。
一念及此,岳仲明心情十分复杂,暗道这个薛景澈并非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忠耿清正,一样会耍心机手段。
罢了,就当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换。
他状若无意地朝薛淮使了个眼色。
薛淮不动声色,微微垂首低眉。
他似乎在表明已经领悟岳仲明的态度,其实在他垂下眼帘的那一刻,他眼底深处闪过一股凌厉之色。
先断后路,方能向前。
第86章【有所为】
皇城以东,安兴坊,魏王府。
大燕与前朝不同,皇子们在成年获封亲王之后,无需离京就藩,而是集中居住在安兴坊、永福坊、崇仁坊、胜业坊,故民间流传有“四王坊”之说。
当然这不代表亲王可随意插手朝廷政务,大燕太祖曾制定一套完善的制度,大体而言便是以虚衔荣养亲王,除非天子特旨简拔,否则亲王不得干政,而且宗室爵位亦为降等世袭,到从二品奉国将军则不再降。
除了不能无旨入仕之外,大燕对宗室的限制不算苛刻,王府甚至可以在宗人府的监督下派人经商。
魏王府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魏王姜晔时年二十三岁,其母乃是徐德妃,母子二人的性情颇为相似,沉静内敛不喜轻狂。
“皇兄,上次和你提过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
暖阁内,一身浅红宫装的姜璃悠闲地坐在榻上,右手撑着案几,左手将一颗晶莹剔透的果子塞进嘴里。
不远处的大案旁,魏王姜晔放下手中的书卷,转头问道:“何事?”
诸成年皇子中,姜晔的相貌不算最好,但一身温润文雅的气度很引人注目,他不像二皇子楚王孤高自傲恃才放旷,更不会如五皇子代王那般阴鸷冲动,至于刚刚成年的八皇子梁王,他在朝野的存在感很低,不太受人关注。
“诶,皇兄你这就不厚道了。”
相较于在代王面前的谨慎圆滑,姜璃在这座魏王府里明显要放松一些,她撇了撇嘴说道:“去年年底的时候我同你说,想让苏二娘麾下的人跟着你府里那位郭长史做点生意,当时皇兄可没有拒绝我。”
姜晔微微一笑道:“我也没有答应你,不是么?”
“那我不管。”
姜璃轻哼一声,悠然道:“皇兄若是不答应,往后我就住在这里,吃穷你。”
“父皇那么宠你,特地把青绿别苑赐给你,平时宫里的封赏独你最多,逢年过节更是一车车的赏赐送进你的公主府,你如今在我这里哭穷,怕是不太对吧?”
姜晔抬手点了点她,又道:“再者说了,云安公主想置办一些产业是难事么?跟京中那个新开的广泰钱庄说一声,他们不得乐呵呵地送上银子?”
姜璃奇道:“皇兄你怎知我帮过广泰钱庄?”
“你皇兄并非闭门造车的书呆子。”
姜晔淡然道:“我虽不理庶务,郭长史他们总会向我禀报那些产业的近况,自然也就会谈起京中的动静。广泰号在江南要风得风,来到京城举步维艰,一个钱庄牌照就卡得他们生不如死,若非我们的公主殿下出手,恐怕广泰号早就灰溜溜地返回江南了。”
“谁让我心善呢?碰到这种事顺手就帮了。”
姜璃这个回答几乎是明着扯谎,但姜晔并不在意也未揭穿。
他起身倒了一杯茶,微笑道:“说吧,今儿来找我什么事?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你算计我府中的银子不要紧,但是不能对我像对老五一样。”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姜璃面上不禁浮现几分心虚,讷讷道:“皇兄此言何意?”
姜晔口中的老五便是指五皇子代王姜昶,他饮了一口温茶,徐徐道:“工部案发,老五那个笨蛋被薛明纶的人挑拨去找薛淮的麻烦,你虽然明面上是帮了他,其实是让他在父皇面前狠狠跌了一跤。”
见他说得这般透彻,姜璃没有否认和争辩,只敬佩地说道:“我就知道瞒不过四皇兄。”
“那是因为从小到大,我在你手里吃过太多亏。”
姜晔神情坦然,并不认为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姜璃试探问道:“那……皇兄不好奇我为何这样做?”
“所以你今儿是来考校我?”
姜晔回身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和老五无冤无仇,幼时你还救过他,他对你也一直很好,你之所以做这种事,想来是东宫那位的授意。”
“我可没有说过这些。”
姜璃狡黠一笑,继而求恳道:“皇兄,我今天来确实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吧。”
“方才皇兄提到广泰钱庄,先前我已帮他们解决户部的刁难,只是皇兄肯定清楚,京城的钱庄和票号基本由晋商把持,外人是水泼不进针插不进。这个月晋商针对广泰钱庄的动作越来越明显,好几次出现挤兑的事儿,要不是沈家提前做了准备,这会多半已经关门大吉。但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这种日子一长,沈家也坚持不下去。”
姜璃没说她为何不找晋商施压,姜晔也没问。
有些事没有那么简单,先前她能说服户部尚书罢手,一方面是因为对方欠了她的人情,另一方面则是户部属于朝廷官衙,多少要给天子最宠爱的公主一些体面。
若姜璃以公主的身份去逼迫晋商,那帮人必然会鼓动坊间风波。
“原来如此……”
姜晔略略沉吟,继而似笑非笑地说道:“云安,你对薛侍读是否太关照了?”
“皇兄这是什么话?我和他只是很好的朋友。”
姜璃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帮广泰钱庄并非白帮,他们想要拿到牌照,当然得让我入一股,所以这家钱庄要是倒了,我往后就少了一笔进项,晋商如今弄这些阴暗伎俩,这是在和我过不去。”
她没有说谎,这原本就是一桩无本生意,她只需要卖个面子就能坐着收钱,何乐而不为呢?
姜晔点到为止,没有深究姜璃和薛淮的关系,虽然他并不看好这两人的未来,但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
他想了想说道:“晋商不显山不露水,其实与朝中诸多重臣关系密切,而且他们历来行事隐秘谨慎,明面上绝对不会留下针对广泰钱庄的把柄,冒然出手反倒会引起物议。此事你不宜再出面,我会让郭长史去一趟广泰钱庄存一笔银钱,相信暗处那些人明白这是何意。”
“多谢皇兄!”
姜璃喜出望外,随即起身道:“天色不早,云安告辞,改日再来探望皇兄。”
“你真是……”
姜晔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亦站起相送,临别时忽然喊住姜璃,斟酌道:“你让五弟禁足半年属于情有可原,毕竟太子殿下一直很照顾你,而五弟又闹得有些不像话。云安,既然你说你和薛侍读是朋友,那就不要让他继续掺和朝堂纷争,尤其是东宫那边,他一个小小的翰林经不起这等风浪。”
姜璃略显紧张,心中则是快速思索,她觉得姜晔这番话意有所指。
“皇兄,你能否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