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试卷上,还是那几个熟悉的位置,还是那几个熟悉的字眼。
竟然出现了第六份疑似暗中约定记号的卷子!
在这寂静安详的夜里,一股浓烈的危机感瞬间将薛淮包围。
第80章【混沌初开】
窗外夜色如墨,仿若凶兽欲择人而噬。
薛淮面无表情,心中却已涌起惊涛骇浪。
他知道姜璃至今还隐藏了不少秘密,比如为何一定要将探查齐王旧事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以他如今的地位和资历来说,若要攀爬到可以触及这种机密的位置,恐怕需要一二十年。
姜璃或许是因为担心引起宫里的注意,兼之无法信任那些心机深沉的老官僚,这才打起薛淮的主意。
但这仍然算不上合理且强力的解释,薛淮的性情注定他不是一个易于掌控的人,姜璃选择与他合作本就要承担很大的风险。
由此可知,那位公主殿下并未真正做到坦诚相见。
薛淮对此并不介怀,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对姜璃彻底放下戒心,即便在沈青鸾那件事上,姜璃隐约表露出少女的醋意,薛淮也依旧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姜璃是个聪明人,在两人没有出现利益分歧之前,她绝对不会做出算计薛淮、导致前功尽弃的蠢事,所以她不会刻意隐瞒关键信息,比如太子托付给她的名单是否不止五人。
然而现在薛淮亲眼所见,第六份答卷就在面前。
这种标记暗号的手段很隐蔽很巧妙,明面上没有任何古怪,先前那五份答卷便是如此。
考生在提前约定的段落位置,将约定好的字眼嵌入文章,而且这种标记不止一处,以此确保不会出现巧合从而让考官误判。
在第六份答卷出现之前,薛淮已经想好如何处理此事,那便是以公正的心态阅卷,既不会强行刁难那五位考生,亦不会昧着良心荐卷。
进入贡院之后,他就发现孙炎和岳仲明这两位主官之间的暗流涌动,这代表着内阁首辅宁珩之和次辅欧阳晦的又一次较量。
连沈望都不会轻易涉足这种层次的权争,更遑论才刚刚在官场起步的薛淮。
因此他只想置身事外,平静地度过这场春闱大比。
问题在于他不想牵扯其中,麻烦却会主动找上门来。
手中这份轻飘飘的答卷宛如灼心之火,将薛淮的大脑烧得滚烫。
为何会出现第六份有暗号标记的答卷?
姜璃应该不会走漏风声,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太子那边出了问题。
薛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首先要确定究竟有多少份答卷存在类似的记号。
“什么时辰了?”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响起高廷弼极其疲倦的嗓音。
杂役连忙说道:“回修撰,快三更了。”
高廷弼放下卷子,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与旁边的编修柳相视苦笑,摇头道:“真是一桩苦差事。”
同考官便是如此,干着最苦的活,却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嘉赏,那些被他们举荐的考生最后也只会认主考为座师。
不过这几乎是每个翰林的必经之路,柳听着高廷弼的抱怨,劝慰道:“还剩下大概八十多份,明日应该能轻松不少。”
“这倒也是。”
高廷弼转而看向依旧沉浸在阅卷中的薛淮,敬佩地问道:“景澈贤弟,你这是打算彻夜鏖战?”
薛淮抬起头来,喟然道:“后面还有两场,哪敢如此拼命?方才柳兄说得对,剩下的卷子已经不多,明日最多一上午就能看完。”
高廷弼喝了一口浓茶,神智清醒许多,他主动问道:“这两天看下来,你们有没有特别欣赏的答卷?”
“巧了,我刚刚正好看到一份。”
柳笑眯眯地拿起手边的答卷,赞道:“此卷对《春秋》之义的第一道破题,当真是令人拍案!”
“哦?”
高廷弼略显好奇,从柳手中接过那份答卷,刚一入眼,双眉便微微一皱。
他不置可否地说道:“原来是这份卷子,我先前便已看过,景澈贤弟不妨一观。”
薛淮看此情形就知道有些蹊跷,随后果然发现卷首有个明显的叉号在初评的过程中,考官们会以简单的符号代表他们对答卷的评判,一个圆圈代表上等,两个圆圈代表力荐,三角符号代表留后再议,叉号则是黜落之意。
他登时明白高廷弼神情忽然冷淡的缘由,对方在这份答卷上留下叉号,一般而言其他考官都会尊重他的意见,就算有异议也会委婉提出,绝对不会像柳这般热烈地吹捧。
柳仿佛没有注意到高廷弼的情绪变化,兀自赞道:“二位,此卷文辞古雅,对仗工稳,以‘圣人垂法,大义微言寓乎字句;拨乱反正,褒贬笔削系于毫端’破题,何其精警,何其气魄!我认为此卷才情不凡,立意高远,绝对值得荐上,交给孙阁老和岳侍郎二位主考大人定夺才是!”
高廷弼此刻的眼神如同寒冰,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峭:“此破题初看确有些气势,似有几分灵光。然细究其下,何尝不是空洞无物的虚张声势?‘微言寓乎字句’、‘笔削系于毫端’,此等话语放之四海而皆准,用于何题不可?纯粹是堆砌大词,华而不实,恰恰暴露其无深刻见解。”
柳脸上的笑容一滞,随即辩驳道:“高修撰此言差矣!破题开门见山,总摄全篇气象,贵在凝练有力。你再看其后解‘不书即位’之深意‘隐公谦让,正名分于始;桓公篡弑,彰篡逆之由’,解释得清清楚楚,引经据典亦有章法,何谓空洞?”
薛淮静静地坐着,视线落在这份答卷上,余光却看向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的柳。
在过去两天时间里,柳一直表现得颇为低调,就连刚才面对高廷弼的抱怨,他也将姿态放得很低,现在竟然表现出如此强硬的姿态。
他很快看完这份答卷,心中便有了判断。
正如高廷弼所言,此卷华而不实,空有辞藻却无内涵,难怪高廷弼会直接黜落。
只是……
柳不应该看不出来,他为何如此执着呢?
两人此刻似乎注意不到薛淮,高廷弼冷笑一声,字字如锤:“柳编修,他是‘引’了,却只是浮光掠影,牵强附会!‘隐公谦让’?史料何在?他仅凭臆测便断定其意在‘正名分’?再看其对‘桓公’一句,更是敷衍至极。‘彰篡逆之由’?如何彰?为何彰?未做丝毫深入阐发,通篇皆是此类空话套话!此等卷子,看似洋洋洒洒,实则如沙上建塔,毫无根基!”
柳心里焦急,暗骂高廷弼老奸巨猾咬文嚼字,面上却更显大义凛然:“高修撰,你这是苛责了。此卷破题惊艳,论述条理清晰便足可观其才具,岂能要求考生字字珠玑句句引据?瑕不掩瑜啊!若因小疵而埋没人才,岂不有违为国求贤之本意?”
高廷弼目光如电,倏地刺向柳:“小疵?《春秋》讲经国大道,这名举子的对策是什么?前头尚能凑些华丽辞藻,到结尾已是理屈词穷。他最后一句是‘以维人心而固邦本,则社稷永宁矣。’如何维?如何固?通篇空谈仁义道德,于实务毫无所补。此非小疵,乃是才尽智穷之明证!这等只会掉书袋、说空话的所谓才情,还是早早黜落为好,免得真入了仕,贻误国事!”
柳被高廷弼点中结尾要害,脸上有些挂不住,心中更恼。
结尾仓促确实是这份答卷的硬伤,让他天然就处于下风,但他想到岳仲明的叮嘱,只能咬牙道:“高修撰,本官坚决认为,此卷当以‘文采出众,立意可取’荐上!若你执意黜落,下官唯有将此卷争议之处及我的荐语一同附上,请两位主考大人明裁!”
两名负责打下手的杂役没想到深夜会出现这样一场激烈的争执,登时瞌睡全无,整个人变得无比精神。
这时薛淮放下那份答卷,但他没有立刻开口说和,因为他从柳的态度中发现几分古怪的熟悉感。
他忽地想起姜璃的嘱托。
倘若他答应姜璃,一定会将太子保举的五人答卷举荐上去,而其中有两人的答卷明显不符要求,至少无法取得高廷弼和柳的认可,那他现在是不是就要像柳一样,为了徇私舞弊争得面红耳赤?
“柳!”
高廷弼霍然站起,眼中怒火隐现,心中却已经有了定论。
柳这厮心里有鬼!
一念及此,高廷弼厉声道:“你这是在质疑本官的评判公正?本官批卷向来只看文章本身,此卷就是华而不实空洞无物,结尾更是潦草敷衍。荐此卷,便是纵容浮夸文风,有悖取士本旨,我意已决,黜落!此等卷子,无需再污主考大人之目!”
柳毫不畏惧,也向前一步,针锋相对:“高修撰,此卷文采是否出众,立论是否可行,自有不同看法。我观之确有其长,何错之有?为何荐上一观便成了‘纵容’?难道这阅卷房中,只容得下你一人的标准?你执意黜落,下官自会据理力争,陈情于主考案前!若主考阅后仍觉不佳,下官无话可说!但未经主考定夺便强行黜落我所荐之卷,恕难从命!”
“好啊,那我们就走着瞧!”
高廷弼面色涨红,继而讥讽道:“此卷缺陷如此明显,柳编修真是眼光独到别具一格。”
“你!”
柳终究不是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武夫,再加上他不能在这个话题上太过深入,当即只能抬手拍案,无比愤怒地拂袖而去。
阅卷房内安静下来,静得让人心中不适,两名杂役对视一眼,遂悄悄退了出去。
薛淮起身给高廷弼的茶盏里添水,开口说道:“高兄,消消气,你和柳兄只是看法不同,何必大动肝火。”
“此事无关看法。”
高廷弼强压怒火,抬眼看向薛淮,压低声音道:“景澈贤弟,你可知道柳何许人也?”
薛淮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我还真不知道,莫非柳兄来历不凡?”
“呵。”
高廷弼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道:“他只是运气好脸皮厚,为了攀上岳侍郎的高枝,他竟将亲妹子嫁给岳侍郎那个不成器的蠢侄儿,这才敢在我面前拍桌子。”
岳仲明……
薛淮登时了然。
仿佛突然之间,他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去。
宛如一环套着一环的诡谲棋局,现出最关键的棋眼。
第81章【黄雀】
有些事情看似云雾缭绕,实则戳穿那层面纱之后,一切都有迹可循。
用薛淮前世的惯用俗语来说,那就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柳之所以在高廷弼合情合理的质疑之下,依旧坚决力保那份答卷,原因其实很简单要么他真心赞赏这名考生的文采,要么他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薛淮更倾向于后者,因为其实他有着相同的处境,只不过当初他对姜璃讲得清清楚楚,他不会因为这是太子的请托就徇私,最多只能以公正的态度对待那几名考生。
但是柳显然做不到。
或许就如高廷弼所言,柳完全依赖岳仲明的提携和庇护,他根本没有反抗对方的底气。
薛淮依旧留了一个心眼,高廷弼显然是要引导他,把柳反常的举动直接和岳仲明联系在一起,但是在没有实证的前提下,薛淮不会轻易做出定论。
“这个柳幼文把我们当傻子,真当我们看不出来他的小心思?要我说,那份答卷必有古怪,多半就是关节通贿!”
高廷弼仍旧气愤难消,语调冷如寒冰。
所谓关节通贿,便是太子让姜璃转告薛淮的这种舞弊手段的通称。
薛淮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平静地看向高廷弼。
他记得那日在瞻雪阁,秦章在发作之前曾经对高廷弼说过一句话:“姓高的,你闭嘴,小爷看在那位孙阁老的面上不和你计较。”
如此一来,薛淮眼前的景象变得愈发清晰。
几天前分房定责,薛淮因为专精再加上如今名声斐然,毫无疑问地进入《春秋》房,然后岳仲明开口选定柳,紧接着主考官孙炎定下高廷弼,这两人显然早有准备。
《春秋》历来是科举五经中的热门,两位主官不可能忽视这一房,所以各自推选一名心腹成为此房考官,为的就是在初选过程里左右局势。
眼下柳因为强行保举那份缺陷明显的答卷而露出破绽,高廷弼瞬间洞悉对方的意图,于是坚决地挑起争执,他下一步显然是想争取薛淮的支持。
只有薛淮站在他那一边,后续六房合议的时候,他才有更加充足的底气说服所有人,并且引出柳身上的疑点。
想明白这些弯弯绕,薛淮好意劝慰道:“高兄慎言,柳兄多半是见文心喜,怎会扯上关节通贿?这话若是让第三人听见,定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高廷弼微微一怔,随即轻声叹道:“景澈贤弟,你可知我为何会被分到此房?”
薛淮道:“难道不是因为高兄所治的本经就是《春秋》?”
“实不相瞒,愚兄最擅长的是《礼记》而非《春秋》。”
高廷弼目光炯炯地看着薛淮,直言道:“今夜仅有你我二人,愚兄索性实话实说,其实我与孙阁老有着一层远亲关系,这几年我在京中也多亏阁老关照。分房定责之前,阁老私下找到我,叮嘱我一定要看紧柳,所以当岳侍郎选定柳入此房,阁老便也让我过来。”
“这是为何?”
薛淮心念电转,面上疑惑道:“莫非阁老怀疑岳侍郎的操守?”
“贤弟莫要被岳侍郎的表象迷惑。”
高廷弼扯了扯嘴角,冷声道:“他在人前装出一派忠耿姿态,动辄将陛下的旨意挂在嘴上,要么就是抬出宁首辅,让人以为他多么清正廉洁,其实此人野心勃勃,怕是连宁首辅如今都很难驾驭他!阁老对我说,岳侍郎此番势必要大展拳脚,虽说他没有泄题的机会,但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以权谋私!方才柳的表现就是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