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4节

  看完这些书信,薛淮着实有些头疼,情况比他的预想还要复杂。

  他能在短短两天内安抚崔氏,是因为对方毫无保留疼爱自己的儿子,如今见薛淮大彻大悟,崔氏自然喜出望外,过往的纠葛立刻烟消云散。

  其他人却不会如此纯粹。

  薛淮依照前世的习惯,开始在纸上构建思维导图。

  薛明章留给他的遗泽主要是指天子的体恤,但是在两年的磋磨之后,皇帝对他还有多少好感已经很难断定,尤其是薛淮两世为人,他对皇帝这种权力生物的看法远比原主复杂。

  最初皇帝应该只是看在薛明章忠君唯上积劳成疾的份上,用照顾薛家母子这件事来彰显帝王的仁德,而且薛淮后来在科举考场表现得十分出色,这无疑又给皇帝添了慧眼识英才的光芒,所以他直接钦点薛淮为探花。

  然而帝王无情天威难测。

  薛淮不认为皇帝对朝中的局势毫无察觉,更不可能被宁党完全蒙蔽。

  据他所知,次辅欧阳晦的权势虽然比不上首辅宁珩之,但这么多年始终屹立不倒,其中必然有皇帝的扶持,这是很简单的帝王制衡之术,更何况还有沈望这个清流领袖的存在。

  简而言之,朝中绝非宁党一家独大,只不过因为宁珩之足够老辣和圆滑,最重要的是他能够完全满足皇帝的需求,所以才能牢牢把持着首辅之位。

  原主若只是偶尔弹劾宁党中人,帮皇帝敲打一下首辅宁珩之,他的处境绝对不会这么艰难。

  想到这儿,薛淮在皇帝二字的旁边画上一个问号。

  他暂时还不想主动跑到那位大燕至尊面前找存在感,可他同样无法躲进小楼成一统。

  原因很简单,过去两年他虽然得罪了很多人,却也有了不小的名气,成功树立一个嫉恶如仇的骨鲠形象,现在想置身事外只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那名气是一柄双刃剑,薛淮可以改变策略却绝对不能改变立场。

  无论何时何地,墙头草都难以成功谋身,而且他现在没有骑墙的本钱。

  故此,薛淮在工部尚书薛明纶的名字旁边打了一个叉。

  思来想去,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沈望的名字上。

  即便先前两人存在一些矛盾和分歧,但在如今大燕的官场上,座师和弟子是十分牢固的关系,只要薛淮一天没有背弃师门投靠其他势力,沈望就不能将他逐出门墙。

  “目前必须得依附在沈望羽翼之下,才能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时期。”

  薛淮轻声自语,随即回忆沈望的生平履历。

  这位清流领袖时年四十二岁,出身贫寒,为官之路清贵且平顺。

  他是先帝朝景云二十七年殿试状元,在翰林院从修撰一路升到掌院学士,然后直接升任礼部左侍郎,传言他下一步就会升任礼部尚书同时入阁。

  朝中清流一党以他为首,宁珩之和欧阳晦对他颇为忌惮。

  结合记忆中那一幕幕鲜活的场景,薛淮很快意识到这位座师绝非崇尚清谈的理想主义者,他更像是那个躲在后面的黄雀,静静地看着首辅和次辅之争。

  这种人物肯定眼界极高,想要重新取得他的认可不容易。

  不过薛淮心里没有失落的情绪,因为眼下他并不需要沈望的绝对认可,只要改善师徒之间冰冷的关系,紧要时刻能够得到对方的照拂就行。

  对此他还算有些把握,因为沈望养望二十余年,最大的凭仗就是清名二字,他总不能将忠贞报国的弟子拒之门外弃如敝履。

  便在这时,薛淮脑海中忽然浮现云安公主姜璃的身影,以及她最后的提醒。

  他失足落水那一日发生了什么?

  薛淮冥思苦想,他只记得当日在翰林院当值,忽地径直离开,然后一路失魂落魄地在城内乱逛,最后在九曲河畔失足落水。

  不对……

  薛淮猛地一激灵,难道是有人想害他性命?

  那日在翰林院肯定发生了一些变故,直接导致原主承受不住打击,甚至选择在潜意识里封存那段痛苦的记忆。

  薛淮摇了摇头,起身将桌上的纸张收起,然后放进火盆内烧为灰烬。

  便在这时,丫鬟墨韵着急忙慌地走进来,紧张道:“少爷,翰林院的刘学士来了,他说要立刻见你。”

  薛淮冷静地看着火盆内的灰烬,点头道:“我知道了,前厅待客。”

  片刻过后,薛淮迈着平稳的步伐来到前厅,一眼便瞧见神色严肃的侍读学士刘怀德,此人和沈望有同乡之谊,在翰林院中算是为数不多愿意关照薛淮的人。

  “见过刘学士。”

  薛淮上前见礼。

  刘怀德却双眼直视薛淮,神情复杂地说道:“景澈,你糊涂啊!”

  薛淮微怔道:“学士何出此言?”

  刘怀德直截了当地说道:“我问你,这几个月你是否在协助陈泉编撰《太和河工考》?”

  薛淮点头道:“是。”

  刘怀德又问道:“那你这几天为何无故告假?”

  这会薛淮已经意识到来者不善,便诚恳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请学士明言。”

  刘怀德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不禁叹了一声,摇头道:“今日上午林掌院派人查问《太和河工考》的编撰进度,陈泉发现其中一卷竟消失不见,连带着原始卷宗也都不在。经过众人仔细核对,丢失的那卷记载着令尊当年主持修建的扬州堤坝工程细节始末!”

  薛淮眉头微皱,试探道:“这与下官有何关系?”

  刘怀德沉声道:“陈泉禀报林掌院,那一卷以及相关卷宗都是由你负责整理与保管,如今丢失算是谁的责任?偏偏又有一名院中杂役说,那日你急匆匆离开翰林院,怀中抱着一个包袱。虽说没人能确定你那包袱里就是丢失的卷宗,但你如今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薛淮清楚这确实是个麻烦,问题在于他并没有将那些卷宗带出翰林院,而且退一万步说他为何要这样做?

  刘怀德知道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问道:“卷宗现在何处?”

  薛淮认真地说道:“学士,此事非下官所为,下官亦不知卷宗的下落,更没有理由做这种事。”

  “没有理由?”

  刘怀德紧紧盯着薛淮的双眼,神情愈发肃穆:“你可知道林掌院为何会突然关注这项进度?盖因今日早朝工部一位郎中上奏,直言他在查阅往年存档之时,发现令尊当初主持修建的扬州堤坝存在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中饱私囊等诸多问题,这才导致今年夏汛之时,扬州南部沿江堤坝被冲破,给当地百姓造成十分严重的损失!”

  薛淮心中一凛,果决道:“此事绝无可能!”

  刘怀德喟然道:“我当然相信令尊的为人,而且此事不能采信孤例,所以陛下就让翰林院找出当年的存档,可如今一应卷宗消失不见,而你又有严重的嫌疑,你现在该知道局势有多么危急?”

  薛淮心念电转,脑海中隐有明悟,莫非那日自己落水和此事有关?

  只不过幕后是谁在钩织这一切?

  他迅速镇定心神,坚定地说道:“学士,下官决不相信先父会营私舞弊,这件事肯定另有玄机。”

  “唉。”

  刘怀德沉重地说道:“我相信令尊也相信你,但是现在……罢了,林掌院在等你回话,你现在随我过去。”

  “是。”

  薛淮冷静地应下,和守在外面的墨韵交待一声,随即和刘怀德一道离府而去。

  ……

  ……

  (万分感谢“小小无书”、“阿C_”、“寒烟暮雨醉华年”三位大佬的盟主打赏!后续会有加更的,新书期要平缓更新,还请大家见谅!)

第6章【指控】

  皇城东侧,长安街核心地段有一片藏青色的官署,这里便是被称为大燕储相之所的翰林院。

  薛淮随刘怀德来到此处,暗藏好奇地抬眼望去。

  只见前方灰青砖墙在秋阳里泛着冷光,悬山式屋檐下挂着「翰林清要」的鎏金匾额。

  门前两尊石狮鬃毛刻痕斑驳,留下百年岁月风雨侵蚀的痕迹。

  围墙绵延如墨线,磨砖对缝的灰墙上苔痕层叠,隐见东跨院探出的老槐枝桠,枝头悬着褪色的绸布灯笼,随风轻晃。

  门旁值房檐角垂着铜铃,随风摇曳时惊起歇在螭吻脊兽上的灰鸽,忽地扑棱棱掠过门楣雕的“文枢麟趾”砖刻。

  刘怀德当先而行,带着薛淮直入院内,穿过中庭抵达正堂。

  当此时,翰林学士林邈端坐于黄花梨螭纹官帽椅上,三十九载岁月在他清癯的面容上刻下从容的静气,鬓角整齐如刀裁,下颌蓄着寸许山羊须。

  侍讲学士陈泉一脸严肃地站在下首,视线直接越过品级比他高的刘怀德,落在后面的薛淮脸上。

  众人见礼落座过后,林邈放下手中的茶盏,开门见山道:“薛编修,《太和河工考》第四卷现在何处?”

  薛淮镇定地回道:“回掌院,这些卷宗理应存放在奎文阁内。那日午后,下官告假离去之前,特地将一应典籍放回奎文阁。”

  林邈端详着面前这位年轻的下属,隐隐觉得他和以往有一些细微的变化。

  过去两年里,薛淮给他造成极大的困扰,毕竟这是翰林院而非都察院,翰林的职责是著史修书而非弹劾官员。

  因为薛淮那一封封弹章,不光朝中同僚对林邈颇有微词,就连天子都暗含诫勉敲打过他。

  可是他又能如何?

  薛淮是天子钦点的忠良之后,又有沈望这位清名卓著的座师,再加上他的本职工作并未出错,难道他还能将薛淮赶出翰林院?

  他很清楚薛淮牛心左性的脾气,也已做好应对薛淮闹事的准备,然而薛淮表现得比较平静,不像往日如炮仗一点就着。

  林邈暗道一声古怪,随即淡淡道:“薛编修,今日工部清吏司郎中顾衡上奏,他在照磨所的存档中发现十年前扬州堤坝筑造存在诸多不合规。今年夏汛,扬州南境沿江堤坝多处崩溃,仪真县和江都县多地遭受洪灾,黎民百姓损失惨重流离失所。陛下因此震怒,责令有司彻查此事,故有今日顾衡之奏。”

  他稍稍停顿,又道:“在你到来之前,院里找了奎文阁、校勘斋和典簿厅等处,均未发现第四卷及原始档案,而你是直接保管人,你必须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薛淮保持冷静,心中快速分析这个突发事件的大致始末。

  从林邈和刘怀德透露的信息可知,今年夏天长江洪水泛滥,大燕南方多处受灾严重,扬州地界便是其中之一。

  天灾固然无情,人祸却同样存在,朝廷需要在赈灾之外给天下子民一个交代,天子便督促百官彻查各地防洪细节。

  薛淮不相信薛明章会做假公济私中饱私囊的事情,但一切就是那么巧。

  工部官员拿出当年的旧档,直指薛明章弄出一个表面坚固实则不堪一击的沿江堤坝,他就是导致灾情加重的罪魁祸首。

  这显然是欺负薛明章如今死而不能复生,无法开口为自己洗清嫌疑。

  恰好在这个时候,翰林院内记录当年细节的另一份原始档案消失不见,工部那边的旧档成为唯一的证据。

  更巧的是,负责修撰《河工考》第四卷并且保管相应卷宗的就是薛淮,而且他刚好这几天告假。

  于是一个合理的逻辑链条形成,薛淮在旧档中发现亡父的不法之举,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更不敢将证据交给上面,选择暗中藏匿甚至销毁那些卷宗,并且因为心虚胆怯,一改往日的兢兢业业,直接告假数日。

  甚至于那日薛淮在九曲河落水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要有人能查出他当日的行踪,便可说他是想一死了之,用死亡来掩盖父子二人的罪证。

  想到这儿,薛淮心中一动,他发现其中存在一个破绽,但现在还没到着急出牌的时候,因为面前是大片迷雾,他都不知道敌人究竟是谁。

  面前这三位翰林高官说不定就有人参与其中。

  故而他冷着脸,尽量不让自己和以前变化太大,看向林邈说道:“掌院,先父的清名世人皆知,陛下亦曾多次公开嘉许,御赐的‘忧国忘身’匾额至今仍挂在薛府正堂。下官决不相信先父会触犯朝廷法度,这分明是有人推卸责任强行构陷!至于那些卷宗,下官当日便已放回奎文阁。”

  林邈面上古井不波,放缓语气道:“景澈,陛下明确要彻查此案,既为给灾民一个交代,也是为还令尊一个清白,有司官员已经开始着手调查,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我相信你是识大体的人,只要将相应卷宗交出来,这桩案子不会波及到你。”

  这番话说的好听,薛淮却在心中冷笑。

  这位翰林学士嫌他是个烫手山芋,怕他牵连到翰林院众人,所以让他承认窃据卷宗之罪。

  薛淮若答应下来,那才是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回掌院,下官素来敢作敢当,没做过就是没做过,那些消失的卷宗和下官没有任何关系,还请掌院明鉴!”

  听到薛淮强硬的回答,望着他愤怒阴沉的脸色,林邈并未动怒,他不动声色地端起案上的茶盏饮了一口,然后瞟了一眼坐在下首的侍讲学士陈泉。

  后者心领神会,起身清了清嗓子:“薛编修,我劝你还是坦白交代,掌院这是在救你。”

  薛淮转头望向那位三十五岁的侍讲学士,他的脸庞就像一张揉皱又匆忙展平的奏折,浓密剑眉紧锁成倒八字,下颚残留着刮面时失手留下的细小血痂,似乎最近有些神思不宁。

首节上一节4/71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