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25节

  姜璃故意说得十分严重,然后问道:“皇兄,你还是先告诉我,王府和工部到底有哪些勾连?”

  姜昶沉默片刻,不太情愿地简单说了说。

  姜璃听完之后一声长叹。

  望着她的神态,姜昶终于有些紧张,连忙问道:“如何?”

  “这下真的有些麻烦了。”姜璃沉吟道:“岁赐以次充好还好说,陛下那么喜欢皇兄,肯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侵占官田一事,这犯了陛下的大忌讳,朝堂诸公也不会袖手旁观。最麻烦的是,这次工部的案子肯定会牵扯到很多人,他们一定会将皇兄推到前面。皇兄若无事,自然是法不责众,然而这就会让皇兄站在陛下的对立面。”

  姜昶脸上浮现慌乱之色。

  他不将薛淮放在眼里,可是他万万没有胆子和君父当面作对。

  “那我该怎么办?云安,你素来聪明绝顶,一定要帮皇兄想个法子。”

  “皇兄莫急,让我好好想想。”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姜昶忍不住说道:“要不这样,到时候我打死都不承认这件事,就说这是有人故意构陷我!父皇或许不会相信我,但是只要我给出这样的借口,想必父皇不会严查下去。”

  姜璃摇头道:“不行。皇兄不妨仔细想想,如果陛下就此罢手,那其他人还查不查?无论如何,陛下这次都要查清工部的问题,总不能因为皇兄牵涉其中就偃旗息鼓。”

  姜昶想明白这个道理,愈发焦躁起来。

  姜璃见火候已到,便轻声说道:“皇兄,我建议你到时候认罪。”

  姜昶的眼珠瞬间瞪大:“什么?”

  “皇兄且冷静,听我为你分析。”

  姜璃柔声细语地说道:“如今我怀疑有人暗中挑唆你身边的人,让你第一个跳出来,现在薛淮已经察觉王府的问题,沈侍郎那边肯定很快就能知道。这样一来,那些人把皇兄当做挡箭牌,借你来抵挡陛下的旨意。与其被他们利用,皇兄不如在沈侍郎发难的时候,直接认下这件事,然后诚恳地向陛下请罪。”

  姜昶倒也不傻,他一想到君父就不禁发憷,迟疑道:“万一父皇震怒,这可如何是好?”

  姜璃道:“陛下肯定不会真对皇兄如何,届时皇兄再说你是被下面的人蛊惑欺瞒,又有贵妃娘娘的体面在那儿,陛下无非就是责骂你几句,最多让你禁足几个月。你如此诚实地认罪,不光陛下会觉得你有担当,而且为朝廷清算那些贪官污吏铺平道路,这不就是两全其美?”

  姜昶想了想,点头赞同道:“对啊,连本王都认罪了,他们还想逃出生天?”

  姜璃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这对天家兄妹又密谈许久,最后姜昶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

  薛淮回到查办处临时衙署,径直前往沈望的值房。

  “老师,我回来了。”

  薛淮一丝不苟地见礼。

  “坐。”

  沈望的视线从桌上那些卷宗收回,温和地看向薛淮,道:“代王没有对你如何吧?”

  薛淮摇头道:“没有,其实我倒是想激他出手,只是被云安公主打乱了计划。”

  他将今日的遭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是隐去和姜璃之间的部分交谈。

  沈望听完之后稍稍沉思,微笑道:“没想到你和云安公主竟然相处得还不错,难怪这段时间我听到一些风声,说这位娇贵的殿下对你另眼相看,莫非你们……”

  “老师,我们并无私情,其实我也不知道云安公主为何会出手相助。”

  薛淮似是而非地装糊涂。

  “虽说本朝驸马无需远离朝堂,但终究有些干碍……罢了,这件事往后再议。”

  沈望只当这是他们小儿女的羞涩,因此一言带过,随即赞许道:“我原以为你这次只会钓上一条小鱼,不成想收获这么多,光是你带回来的线索就足以撬动工部的铜墙铁壁。”

  薛淮此刻也不禁有些激动:“老师,我们要动真格了?”

  “薛允襄以为搬出代王就能让我们知难而退,却不知拔出萝卜带出泥,即便我们动不了代王,但是顺着屯田司这条线查下去,再加上都水司尽力掩盖的腌事,这些足以将整个工部牵扯进来。”

  沈望一贯从容的面庞上浮现几分慨然,道:“其实在陛下下旨之前,我对工部的问题已经掌握了一部分,云安公主告诉你的那些事起到了非常好的补充作用。如今已经明确方向,我们当然不必再等下去。”

  薛淮道:“老师,我还有一个想法。”

  “但说无妨。”

  “虽然代王的存在很棘手,可我觉得若是对他网开一面,其他人肯定会鼓噪生事。薛尚书这次将代王推出来,本就有让他顶在前面逼迫我们退步的用意。不查代王,意味着我们有可能功亏一篑。”

  薛淮的眼中闪烁着跳跃的火苗。

  沈望目光微凝,徐徐道:“你是想说,以代王为切入点,在朝堂上掀开工部的盖子?”

  薛淮坚定地说道:“是。”

  沈望站起身来,在房内缓缓踱步,显然是在权衡薛淮这个建议的利弊。

  他知道此举有些冒险,毕竟天子和柳贵妃对代王的偏爱朝野皆知,但是如薛淮所言,代王在这桩案子里始终是绕不过去的障碍,否则薛明纶不会如此风轻云淡,他就是笃定沈望不敢触犯天子的逆鳞。

  良久,沈望停下脚步,转头望着薛淮年轻俊逸的面庞,忽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好,便依你。”

  “人生无常,总得恣意一两回,方不枉我辈读过的那些圣贤书。”

  “你马上召集查办处所有官员,明日我们再临工部。”

  薛淮拱手一礼,朗声道:“是!”

第36章【浮沉】

  太和十八年,十一月十九日。

  在朝中很多中下层官员看来,工部贪渎案的查办过程显得雷声大雨点小。

  最初听闻礼部左侍郎沈望被任命为查案钦差,不光工部的官员们人心惶惶,其他那些和工部有利益牵扯的部衙亦是黑云压城,诸如户部、兵部甚至内廷各监。

  然而查办处并无大动作,只在几天前去了一趟工部,找都水司的官吏们问询一场,然后带着十几大箱卷宗回到衙署闭门不出。

  有人想要打探消息,但是靖安司的校尉将整个查办处的衙署守得密不透风,里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由此似乎可以推断出,即便是朝野公认的清流领袖沈望,面对工部这一摊子盘根错节的复杂形势,他也没有办法雷厉风行一往无前,或许就像以前那些案子一般,最终只能大事化小罚酒三杯。

  “元辅,国事繁重,您要保重身体啊。”

  文渊阁明堂,首辅值庐之内,工部尚书薛明纶毕恭毕敬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内阁首辅宁珩之。

  “我这身子骨还算硬朗,允襄不必忧心。”

  宁珩之将公文放下,淡然的视线停留在薛明纶脸上。

  薛明纶隐隐有些不安,微笑问道:“元辅今日召见下官,不知有何训示?”

  炭盆里的银霜炭噼啪炸开一朵火星,那声响在值庐安静的空气里颇显刺耳。

  宁珩之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平静的语调暗藏风雷:“我今早听闻,昨日代王府的人在大雍坊外拦住了薛淮?”

  薛明纶知道这件事瞒不过面前的首辅,更不可能瞒过宫里的天子,但他心里其实没有多少畏惧,因为工部和代王府的勾连是真实存在的关系,而且在这件事里他还受了不少憋屈。

  此事听来似乎古怪,堂堂工部尚书、内阁首辅的左膀右臂,怎会屈服于一个没有实权的亲王?

  其实说穿了并不奇怪,代王是天子偏爱的皇子,宫里还有一位擅长吹枕边风的柳贵妃,朝中除了内阁这几位重臣,谁会得罪一个无缘染指东宫宝座却得天子偏爱的皇子?

  简而言之,只要代王不去肖想储君之位,不让天子闹心,而只是捞点银子,这种事很难对他造成致命的打击。

  薛明纶坦然道:“元辅,下官这不是被沈侍郎逼得没有办法么?陛下让他查都水司,下官从始至终没有想过遮掩和推诿,他要审谁就审谁,下官连都水司的卷宗都让人备好了,可谁知”

  宁珩之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青瓷茶盏搁回紫檀案时脆响陡起,让薛明纶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宁珩之微微皱眉道:“你所言的配合,是指都水司的官吏们众口一词,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顾衡头上,还是指都水司的案牍房杂乱不堪,沈望带去的人足足花了大半天才找到扬州府的卷宗?”

  薛明纶讷讷道:“元辅,下官的确提前交代过,让他们要尽力配合查办处的行动,只是没想到这群人还有胆量串供。”

  “你真不知道?”

  宁珩之那双老眼里浮现幽幽的冷光。

  薛明纶语塞。

  “允襄啊,你素来谨小慎微办事稳妥,先前顾衡跳出来的时候,你不急不躁借薛淮之手破局,这件事处置得很好,所以这次陛下命沈望查都水司,我以为你应该清楚沈望的手段,却不想你还是有些莽撞。”

  宁珩之放缓语气,淡淡道:“你明知都水司那些人不会束手就擒,所以故意不闻不问,无非是想让他们给沈望找些麻烦。说到底,你终究存着不服气的心思。”

  薛明纶略显难堪地低下头。

  人活一口气,他自忖拍马不及首辅,可是连沈望在天子心中的地位也比不了,这当然会让他气闷。

  “此事倒也罢了,沈望并非睚眦必报之人。”

  宁珩之点到即止,神情却渐显凝重:“那日你们聊了什么?为何你要将代王牵扯进来?”

  薛明纶知道这次不能再打马虎眼,深吸一口气道:“元辅,沈瞻星何许人也?他看似风轻云淡,实则一直在等待时机,要从我们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这次他若像往常一般不近人情,下官自然不会多疑,可他端着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态,无非就是想让下官放松警惕。查办处这几天大门紧闭,他们肯定不会只查都水司。”

  听完这番话,宁珩之便明白薛明纶出手的缘由,然而他的眉心皱得更紧:“你有没有想过,沈望这是故作姿态引你出手?”

  “这……”

  薛明纶迟疑道:“元辅,他为何要这样做?他手里拿着圣旨,大可直接动手。”

  宁珩之整理着衣袖,缓缓道:“因为陛下不喜。”

  薛明纶迅速反应过来,有些时候不是他想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而是人总有失察之时。

  这一刻他脸上浮现懊恼之色,又带着几分希冀道:“即便如此,他现在已经知道工部牵连到很多人,连陛下最疼爱的代王也在其中,或许他会知难而退。”

  “你看轻他了。”

  宁珩之一言做出决断,继而轻叹道:“你最不该把代王牵扯进来,倘若代王没有出面,沈望或许还会收敛一些,但是如今他退无可退,更不必说代王找的是那个薛淮。”

  “薛淮?”

  薛明纶脑海中浮现当日在他家中、薛淮审时度势的表现,镇定地说道:“元辅,下官那个远房侄儿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混不吝的性情。”

  “是吗?”

  宁珩之眼中闪过一抹失望,看来这几年所谓宁党的烈火烹油之势,已经让很多官员迷住了双眼,就连薛明纶都变得盲目自信,不再像当年那样缜密细致。

  他明白人生总有起伏,没人能够永远站在高处,但是亲眼见到这艘船逐渐偏离方向,仍旧会有怅惘之感。

  近些年朝中可谓宁党一家独大,清流一派沉默寡言,次辅欧阳晦虽然见缝插针,终究无法撼动首辅的地位,这导致很多宁党骨干一点点飘上云端,失去该有的警惕和谨慎。

  薛明纶还想解释自己的苦衷,这时一名舍人敲响房门,得到允准后进来行礼道:“元辅,工部右侍郎李瓒求见。”

  宁珩之微微颔首道:“请。”

  李瓒进来的时候,脸色显得极其严肃。

  这让薛明纶心中一凛,李瓒不光是他的副手,亦是他的心腹之一。

  “拜见元辅。”

  李瓒向宁珩之行礼,然后转向对薛明纶说道:“部堂,下官刚刚得知,沈钦差带着查办处一众官员突然前往工部衙门。”

  薛明纶面色微变,但是多年的养气功夫不至于让他失态,因此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是。”

  李瓒不敢多留,朝二人行礼之后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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