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薛淮的理解,这类似于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一如他的预料,天子沉默地坐在龙椅上,侧边那位大太监正在宣读几件重要的国事决议。
咬文嚼字,诘屈聱牙,听来令人昏昏欲睡。
薛淮心里藏着火,这会自然没有乏意,其他官员却不一定能撑得住。
比如站在薛淮左前方的那位三旬官员,表面上他在无比认真地倾听,实则已经神游天外,若是没有意外情况,或许他能一直出神直到朝会结束。
他让薛淮想到前世少年时那些可以站着睡觉的同学们。
而这位奇人右边的另一位官员,此刻无比认真地听着那位大太监抑扬顿挫的诵读,其神态之虔诚,和奇人犹如两个极端。
薛淮的视线继续右移,最终停留在侍讲学士陈泉的脸上。
对方正好也在看他。
两人视线交错,陈泉下意识挤出一抹微笑,他以为能够得到薛淮的友善回应,然而他只看见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甚至还带着几分明晃晃的杀意。
这一刻陈泉不禁恍惚,心里猛然生出一种错觉大难不死所以性情改变的薛淮只是虚幻的假象,这个愣头青实则从来没有变过。
究其原因,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陈泉太多次看见薛淮这样的眼神。
他瞧不上薛淮只会一味邀买清名,对方则当面讽刺他惯会投机钻营,有辱翰林院这般清贵之地。
恍惚之余,陈泉又觉得安心,这样的薛淮对付起来易如反掌,随便挖个陷阱他都会跳进去。
薛淮大抵猜到陈泉的想法,心中暗自冷笑两声,希望晚些时候这位侍讲学士还能这样想。
大朝会的流程有条不紊地推进,过去大半个时辰才告一段落。
按照以往惯例,这算是给百官一个稍稍松口气的空隙,同时若是官员有紧急事项禀奏,也可趁这段时间请奏。
殿内一片沉静。
直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臣翰林院编修薛淮,有本请奏!”
那位神游天外的奇人瞬间睁开双眼,好奇地看向薛淮,站在他右边的虔诚官员则稍稍右移,似乎想离声音的源头远一些。
陈泉眉头皱起,不解地看向薛淮。
左前方的刘怀德回首望来,目光中浮现担忧之色。
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七品编修,肯定不会引来朝臣们太多的注意力,但是当这个人是薛淮,是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是这两年在朝中横冲直撞的愣头青,是近几日风波主角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便足以吸引不少人的兴趣。
殿内的气氛悄然发生变化。
端坐龙椅的中年帝王微微眯眼,那位大太监登时心领神会,上前一步高声道:“准奏!”
薛淮神色肃然,按照规制先迈左脚,笏板竖执,稳步前行。
在距离御阶大约七步时停下。
站在这个位置,等于置身在大燕王朝权力核心之中。
他前方是御宇十八载的大燕至尊,左边是以首辅宁珩之为首的文臣,右边则是以魏国公谢为首的武勋。
薛淮目不斜视,望着身前三尺之地。
“既有本奏,缘何不言?”
上方传来一个沉凝的声音。
与此同时,站在前列的衣紫重臣们大多看向薛淮。
工部尚书薛明纶面色如常,心里却隐隐有些期待。
这几天薛淮没有去找沈望,薛明纶自然有些失望,在他看来如果没有沈望出手,光凭薛淮一个人不太可能掀起波浪,谁知这位远房侄儿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居然敢在大朝会上直接跳出来。
至于薛淮请奏何事,薛明纶轻易便能猜中。
在他身后两排的位置,翰林学士林邈默默地攥紧袖中双手。
果然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薛淮不过老实了几天,这么快就暴露本性,只望他今日能收敛一些,莫要闹出不可收拾的乱子。
众目睽睽之下,薛淮酝酿好情绪,缓慢但是洪亮的语调响彻殿内。
“臣翰林院编修薛淮泣血陈情:忠魂未冷骨先寒,直臣良吏竟遭污!”
这个开场白让林邈的面色瞬间一变,心脏猛地抽紧。
“今有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顾衡,举一纸妄言污臣父清白,臣请以九重雷霆荡此妖氛,日月可鉴,金石共证!”
薛淮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听到这句话后,站在文官中后段区域的顾衡登时成为周遭视线的焦点。
这位工部郎中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心中却已是巨浪滔天,同时还有浓浓的不解:不是说薛淮性情大变,已经懂得明哲保身?为何他还敢用如此激烈的言辞,难道他有把握帮亡父洗清罪名?
薛淮微微躬身,仿佛是因为愧对亡父,但他的语调依旧无比坚定,没有半分迟疑:“臣父于扬州治水,血汗浸堤,后迁大理寺卿,雪案埋骨。纵九泉寒彻,犹怀‘宁教青史无我名,不令民舍少片瓦’之志。今顾衡弹章所指,竟污贤臣谋私利,以鼠目度龙虎,执蝇矢污青天!”
顾衡心中一颤,竟觉得双腿隐隐发软。
薛明纶的神情终于变得肃穆,他没有去看薛淮,只是细细品味着这篇奏疏的开头。
文臣班首,那位首辅大人目光淡然,似乎并未因为薛淮的愤慨陈辞而心境波动。
此刻薛淮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他眼中的沉痛毫不作伪,继续高声道:“顾衡奏章满纸‘贪墨舞弊’,然工部存档煌煌,御批朱印粲粲!太和八年扬州河工银两尽铸铁骨长堤,工部岁考‘河工最善’!顾衡竟敢指御批为伪,污圣断为虚,非但辱臣父清名,实乃僭越谤君!”
刘怀德的神情略显激动,默默赞了一声。
顾衡面色转白。
薛淮终于挺直腰杆,斩钉截铁道:“《大诰》尚镌‘诬良者剜舌’,陛下曾赐臣父‘忧国忘身’匾今臣当殿请取此匾悬于午门!臣愿与顾衡殿辩,若证实臣父贪墨,臣愿代父受斧钺之刑;若证虚妄,请陛下斩顾衡于匾下,以清浊辨忠奸!”
当朝殿辩!
此言一出,很多官员不由得想起过往那些出自薛淮之手的弹章,虽说大多没有下文,但他的文采无人贬低,想来他的辩才也不会稀松平常。
然而这样的方式太过激烈,几乎没有任何余地可言。
一旦薛淮拿不出足够有力的证据,无法当众帮亡父洗清罪名,等待他的毫无疑问会是千夫所指的下场。
但只要他能将顾衡的指控一一驳倒,他就不必再日夜忧惧。
最重要的是,那些想要从这件事中谋取利益的大人物们,被薛淮的突然发难打乱节奏,无论薛淮事成事败,他们接下来都很难有余暇去操控这枚年轻的棋子,让他按照他们的预想在棋局中挣扎。
换做旁人可能没有这样的勇气,但眼前这年轻人是早已为众人熟知的薛淮。
他当然有这般一往无前破釜沉舟的胆气。
文臣之中,一位年过四旬容貌清癯的官员转头看向薛淮,眼中既有理当如此的感慨,也有几分不为人知的愠色。
他便是薛淮的科举座师,礼部左侍郎沈望。
几天前他从刘怀德那里得知翰林院内发生的事情,一直在等薛淮登门求教。
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弟子虽然脾气刚硬,但是对自己的尊重始终发自肺腑,过往那些争论只是因为师徒二人意见相左,并不代表薛淮会忽视他的存在。
他有信心将薛淮领上大道。
不料薛淮仿佛遗忘他这位座师,这几天莫说登门拜望,连一封解释的书信都无。
沈望当然不是因为这件事而责怪薛淮,他只是没想到薛淮会做出如此不计后果的决定。
至于原因……龙椅上那位肯定不喜欢看到当下的局面。
大殿之内一片沉寂。
薛淮屈身拱手,执拗又坚定地等待天子的回应。
良久,上方那个声音淡淡道:“顾衡。”
“臣在!”
顾衡赶忙出班上前,脚步匆匆,隐约不太稳健。
“你参薛明章营私舞弊,今日薛淮奏请殿辩”
中年帝王的视线扫过二人,语调听不出半分喜怒:“朕准了。”
第16章【死地】
皇极殿内,百官肃静。
薛淮以孤狼般的血勇决绝,在天子面前孤注一掷,这确实远远超出顾衡的意料。
他不是不知道检举薛明章存在很大的风险,但是他有不得不这样做的苦衷,而且他并非凭空污蔑薛明章,工部旧档记载的种种疑点都是支撑他的底气。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薛淮竟然要和他在御前公开对质。
如今天子金口玉言,顾衡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面无表情地站在薛淮的右边。
薛淮转身朝向他,沉声道:“顾郎中,你弹劾先父当年营私舞弊中饱私囊,可有实证?”
顾衡清了清嗓子,缓缓道:“太和七年夏,时任扬州知府兼巡盐御史薛公明章,上书朝廷言明夏汛之凶,奏请重修扬州沿江堤坝。陛下赞其忠直爱民之心,特命户部、工部与河道衙门协助扬州府重修堤坝。这项工程前后历时一年零九个月,累计征发民夫近六万人,耗费白银超四十五万两,共修筑沿江防护堤坝一百八十余里。”
他能坐稳都水司郎中这个要紧的位置,当然不是完全靠拍薛明纶的马屁,这些数据可谓信手拈来。
“扬州作为漕运枢纽,防洪事宜历来是重中之重,当时各部衙对扬州府的支持可谓不遗余力。堤坝竣工之日,薛公曾当众表态大堤建成,扬州百姓将不再遭受水患之苦,然而今年夏天洪水袭来,扬州府成为受灾最严重的地区,这不禁让人怀疑当年朝廷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那些银钱究竟有没有用到实处?”
顾衡双眼直视薛淮,这番话其实是说给御座上的天子听,随即正色道:“起初我以为是洪水太过凶猛,非人力可以抵挡,大坝再坚固也经受不住冲击。可是当我翻阅工部留存的旧档,却发现其中存在不少疑点。”
薛淮道:“请顾郎中明言。”
顾衡此刻已经整理好思绪,当即直言道:“工部旧档中有明确记录,当年扬州沿江堤坝实用石料,相较扬州府提供的预案减少至少三成,朝廷却已经足额拨付银两。”
听到此处,一些官员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在这个时代,修建防洪堤坝主要依靠石料和糯米灰浆,石料减少意味着堤坝的强度会受到影响。
或许他们不懂减少三成究竟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但这至少可以证明顾衡并非妄言诬告,那么先前薛淮慷慨激昂的痛斥就有些站不住脚。
薛淮没有急着反驳,依旧是冷峻地望着对方。
顾衡心中愈发安定,语调逐渐抬高:“我简单复述几条记录,太和八年三月廿三,河道郎中李忠验二里闸新堤,实铺石一万四千担,较核定数少二千一百担。太和八年六月十七,巡漕御史王效禀奏,瓜州段堤身较工部规制薄三尺,疑有偷工之弊。此类记录均详实可查,足以证明当年扬州府主持修建的沿江堤坝,存在偷工减料的问题。”
薛淮问道:“若依顾郎中所言,工部这些旧档乃十年前所留,可是为何当初没有任何质询,反倒给予扬州府‘河工最善’的嘉奖?”
顾衡解释道:“当时令尊给出解释,石减三成以节民力,再者他亲口保证石料减少三成不会影响堤坝的坚固,若有意外他愿承担所有责任。只是谁也想不到,令尊会于六年前病逝,更想不到被令尊称为固若金汤的扬州大坝会如此脆弱不堪。薛编修,我知你不愿相信这件事,但是你应该替那些流离失所的扬州百姓想一想,如果不能找出罪魁祸首,我等官员良心何安?”
他嘴角微微勾起,仿佛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
不远处,工部尚书薛明纶的内心非常平静,他让人将这些记录整理周全交给薛淮,相信这个远房侄儿能够找出其中的漏洞。
薛淮仿佛没有听见顾衡最后那句话,他盯着对方的双眼问道:“顾郎中,难道你不觉得工部的旧档无法自圆其说?若是按你所说,先父在修建扬州堤坝的过程中少用三成石料,然而朝廷拨付了足额的银两,那么多出来的银子去了哪里?倘若这些银子被先父截留贪墨,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员竟然视若无睹?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先父中饱私囊,却无一人禀明陛下?”
此言一出,殿内氛围陡然一变。
薛淮所言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逻辑。
既然工部旧档证明他们知道薛明章少用三成石料,总不会在核收之后,完全不在意那些没使用的银子,工部的官员哪有这般大度?
众所周知户部和工部一直存在官员贪墨成风的问题,白花花的银子从他们手中流过,很多人无法抵御这样的诱惑。
当他们发现扬州府吞下一大笔银钱,不闹得沸反盈天才怪,怎会十年来毫无动静。
顾衡皱眉道:“这正是令尊高明之处。虽说他没有采购定量的石料,但是在其他方面却多用了不少银钱,譬如他曾以超出市价四成的价格购买糯米三千石,亦曾以三倍市价的价格收购五千根杉木,如此种种难以尽数。令尊让人做的账目挑不出毛病,最终核算耗费的银钱刚好与朝廷拨付的数额相等。”
他话音刚落,武勋那边忽地响起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