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生的面色白了。
身子甚至都在不住的发抖,只觉一股股凉意顺着地面,疯狂的侵蚀着整个身子。
他瞪大的眼睛中满是不可思议,他无法相信自己辛苦八年想出来的政策,居然存在着如此巨大的漏洞……但,宋言的话,却让他找不到半点可以反驳的地方。士绅一体纳粮……简简单单几个字,可每一个字都是那般振聋发聩。
渐渐的,刘义生的脸色变了。
如果说最初,他看向宋言的眼神更多的是敬畏,那么现在就是尊崇。
一直以来,刘义生都自诩聪慧,有着远超其他读书人的见识,可现在他终于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眼前的少年,虽然比自己小很多岁,可他的见识,他的认知,他的能力,远非自己能够比拟。
很难相信,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会有如此惊人的见解,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生而知之?这一瞬,刘义生的视线变的前所未有的灼热,疯狂,一个念头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在他的胸腔当中滋生:
莫非,这便是天生的王者?
他的眼皮直跳,拼命的压着心头的想法,却根本控制不住:
若是宋爵爷坐上那个位子……
第159章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刘义生的脸色,先是涨红,紧接着又一片煞白。
眼睛里时而恐惧,时而疯狂。
这般变化看的宋言都有些奇怪,脑充血?看着也不像啊。
就在这时刘义生站起身子冲着宋言弯腰,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先生大才,小生佩服。”
这般模样让宋言都有些不好意思,便摆了摆手表示不用这样,毕竟刘义生的年龄比他还要大上一些呢。在刘义生重新坐下之后,宋言这才再次问道:“在刘兄看来,若是在宁国推行摊丁入亩和士绅一体纳粮,是否能让宁国避免亡国之灾?”
刘义生眼帘便垂落下来,这个问题原本他也有思考过,内心深处已有了一份答案,但现在却是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抛弃,然后摇了摇头:“不可能。”
“哦?”
“这是为何?”
“很简单,因为现在的宁国已经是积重难返。”刘义生吐了口气,缓缓说道:“虽然小生并未进入朝堂,但对目前宁国朝堂的局势也有一些了解。”
“目前的朝局大致分为四股势力。”
“第一,便是以杨家为首的世家大族。”
“杨家在宁国的影响力有多大,爵爷比我更清楚,上到皇帝后宫,下到县令县丞,到处都有杨家的影子。纵然是宁和帝要下达什么政令,若是没有经过杨家同意,那政令甚至走不出皇宫。”
“如果让大皇子成了太子,未来继承了皇位,那杨家的影响力还要再次增加,到那时,整个宁国怕是会成为杨家的一言堂。”
宋言点了点头并未否认这一点,递了个眼神示意刘义生继续说。
“第二股势力,便是以白鹭书院和西林书院为首的文官派系,虽比不得杨家势力庞大,但数量众多,而且擅长操控舆论,对朝局的影响也不容小觑,只不过内部并不统一,白鹭党和西林党之间龌龊不断。”
“第三股势力算是保皇派,保皇派主要由一些世家和一部分军功集团组成,其中世家以房家和崔家为首,他们以维系皇室正统为目标,坚定支持皇室夺回权利。但真要说忠诚未必就有多少,也许可以说奇货可居吧。”
“毕竟现在皇族式微,若是在这时支持宁和帝夺回权力,这功劳不下于从龙之功,房家和崔家势必能获得数之不尽的好处,或许便是下一个杨家。”
“最后一股势力,便是宁和帝。”
“说来也是无奈,明明是皇帝,可在宁国朝堂之上话语权反倒是最小的。”
“不过我们的这位陛下,倒也是个聪慧的,若是让他和两代之前的仁宗换一换位置,宁国的局势未必会如此糜烂。”
“虽然没什么话语权,宁和帝却能抓住机会,利用保皇派,文官集团和世家大族之间的矛盾,火中取栗,增加皇帝的影响力,安插忠诚于自己的官吏。”
“虽然每一次增加的都不多,不会引起世家大族和文官集团的忌惮,可十几年下来,宁和帝实际上掌握的权柄却是要比元景帝大上不少。”
说实话,即便宁国不以言获罪,可这样肆无忌惮的谈论一个皇帝,终究是过分了,但宋言和刘义生都不是在意这种小事儿的人。
“这一次,又趁着倭寇的事情,除掉杨家三个县令,虽只是底层官员,却也算是安插上了自己的人。”
“甚至还让长公主殿下掌握了五千备倭兵。”
“虽然军队数量不多,但这已经是皇族不需向任何一方妥协,能直接动用的全部。”
听的出来,刘义生对洛玉衡都比对宁和帝更加尊重。
“目前四个派系互相争斗,可一旦真要执行摊丁入亩和士绅一体纳粮,那文官集团,世家大族,便是保皇派和全天下读书人的利益都会受到损伤,宁和帝绝对不敢在这种时候得罪全天下读书人,更不愿意同保皇派之间产生间隙。”
“所以,宁和帝纵然能看出这两项政策带来的好处,却也绝对不会也不敢去执行。”
“说不得,就连宁和帝自己都要……步了元景帝的后尘。”
“就算宁和帝真的顶住一切压力,强力推行,各方势力的反对也绝不仅仅只是上个奏折,表达一下不满这么简单,民间士绅会团结在一起,抗拒新政,说不定还会愚弄百姓,鼓动农户冲击县衙,这是要流血的,更有甚者还会产生叛乱之类的事情。”
“宁和帝,威势不足,根本无力镇压各方。”
“唯有开国皇帝,自身有绝对权威,又掌握着兵权,方能举起屠刀,杀他一个人头滚滚,政策才能推行下去。”
宋言再次点头,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看出这其中的弊端和凶险,这份机智和才能,堪称卧龙,褒义的。
“现在的宁国已经是病入膏肓,已是没有拯救的必要,也救不了。”
“宁和帝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暂缓宁国灭亡的速度罢了。”
“现在的情况还不太明显,可若是再过几年,农民起义怕是就会大规模的爆发,到那时候,便是天下大乱。”
“单单只是靠长公主手中那五千备倭兵,面对这种混乱,完全就是杯水车薪。”
宋言的眼神显得有些阴郁:“先生应该知晓,我即将前往辽东,担任一个县令。在先生看来,这般乱局,我当如何?”
刘义生笑了,不知怎地那笑容居然看的宋言毛骨悚然:
“于我来看,这是爵爷的一个机会。”
“机会?”
“没错。”刘义生沉声说道:“辽东之地偏远,苦寒,不管是世家大族还是朝廷,对于辽东地区的影响都是极小的。虽说在辽东,可能会遭遇女真袭击,但爵爷擅长打仗,未必就不能在辽东训练出一支属于自己的精兵。”
“乱世之中,兵权才是真正能保命的东西。”
“私自募兵,是杀头大罪吧。”宋言眉头紧皱。
“哦,不,是在下说错了,爵爷并未募兵,只是招募辽东的青壮民夫,协助抵挡女真铁骑而已。”刘义生立马改口。“爵爷本就有火烧倭寇的威名在身,若是还能在辽东挡住女真铁骑,爵爷的名望将会达到一个全新的高度,到那时候自然而然便会有无数人投奔。”
“而且,即便是和女真冲突,也未必不能同女真进行交易。女真的战马虽比不上匈奴,却也要比中原的战马好上很多,应是能训练出一支精锐的骑兵。”
宋言的面色变的越来越古怪,不知怎地,他感觉这刘义生说话的声音,好像变的越来越兴奋了,尤其是那一双红彤彤的眼珠子,看的宋言都有些发毛。
“新后县,属于平阳府,虽也设置有刺史,知州之类的官吏,但朝中官员大都不愿被安排到这里,毕竟到辽东任职跟被发配被贬谪没太大区别。”
“而辽东这边又天寒地冻的,一个不小心冻死了刺史,知州也实属正常,到那时候平阳府群龙无首,而爵爷手中又有兵权,就能趁势接管。纵然朝廷那边安排新的刺史上任,可路途遥远,一路之上山匪众多,若是这刺史不小心再死在路上,怕是就没人愿意来了。”
“如此,只要有个几年,辽东就会彻底变成爵爷的根基。”
说到激动处,刘义生的呼吸都变的异常急促。
宋言则是目瞪口呆,咋听刘义生这意思,似是希望自己能割据一方?做乱世中的一方诸侯?
于宋言来说,这的确是一条路。
若真能在辽东那边打造出一支属于自己的队伍,便是对上杨家也算是有了底气,纵是乱世来临,也有了自保的资格。
“不过,宁和帝只是给我封了个游击将军的官儿,只能招募三千士卒。”宋言沉思着。
“三万?”刘义生有些失望:“有点少了,不过勉强够用。”
宋言眨了眨眼睛:“我是说三千。”
“爵爷说的没错,若是能有三十万大军,确实能剿灭女真,踏平匈奴。”
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宋言直直的盯着刘义生,而对面的书生却也没有半点错开视线的意思。
许久,他缓缓开口:“刘兄,你究竟是想让我做什么?”
刘义生也直直的看着宋言,深吸一口气,脸上流露出浅浅的笑容:“很简单……”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宋言心头忽地一个咯噔,这……是在撺掇他造反啊!
第160章 皇帝可能要死了(1)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直白的翻译一下……猥琐发育,别浪!
这是在教唆他造反啊。
一时间,宋言甚至有种将刘义生的脑袋撬开,看看那脑壳里究竟塞了些什么东西的冲动。
这家伙,当真不怕死。
他和他只是刚刚认识,便是算上前次见面也才第二次,居然就敢撺掇他造反?就算宁国不以言获罪,可教唆造反的罪名也足以判处刘义生一个秋后处斩。
他就这么确认自己不会将他出卖?
而且,即便造反,宋言也不觉得现在是造反的好时候,朱元璋造反的时候已经是元末天下大乱,而现在的宁国虽然也有农民起义,但都只是小猫两三只,最大的一股农民军也不过两万人,距离天下大乱还差之甚远。
此时的宁国就像是一艘船,虽然残破,但勉强还能开个几年。
宋言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一道道身影,有空蝉,有顾半夏,有洛天衣,有洛天璇,还有洛天枢,洛天权和洛天阳那个铁憨憨……可,最清晰的居然是洛玉衡。
宋言很清楚,刘义生所说的造反,和洛玉衡在宁和帝安排之下奉旨造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况。
洛玉衡于天下大乱的时候以皇室公主的身份起兵,趁机铲除宁国大地上的毒瘤,让宁国有机会起死回生,这应该是宁和帝最后的手段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宁和帝和洛玉衡绝对不会这么做。
如果失败,洛家从此在中原大地消失。
如果成功,宁国依旧姓洛,甚至比曾经的宁国更加强大。
这是一场豪赌。
而刘义生口中的造反,就是掀了这一片天!
宁国将会成为历史,新的国家将会建立。
若真那般做了,娘会很伤心的吧?
这样想着宋言便笑了笑,稍微转动一下肩膀,舒缓因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动作而有些僵硬的关节,从地上起了身。抬眸望去,火红的太阳还挂在苍穹,阳光有些灼热,有些刺眼,眼球生疼,眼前看到的画面便多出一些白色的斑块和光点。
张龙赵虎,空蝉步雨,很忠实的守在四周,没有任何人靠近。
距离有点远,也听不到这边的声音。
风从身后吹过,乌黑的发丝便在眼前起舞,稍显凌乱。
右手抬起,朝向苍穹似是想要抓住那火红的太阳,可最终却只抓住一枚枯黄的落叶,落叶的边缘霍霍牙牙,似是被虫子啃过。
“刘先生!”
当这称呼出现,刘义生的脸上便露出些微笑容,他知道自己或许没有成功,但至少没有失败。
“我们今日也只是第二次见面,为何要撺掇着我做那种事?”
“我知道这话可能显得有些无情,但我们应该只能算是陌生人,不是吗?”宋言转身,望向刘义生。
他甚至都有些怀疑,刘义生是宁和帝安排过来试探自己有没有野心的。
只是……不像。
宋言能感觉到刘义生胸腔中压抑的疯狂,他是真想要掀了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