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是对后党的处置,然后是政变的封赏,这也是刘羡真正关注的部分。
孙秀先是通过诏书,大赦天下,紧接着开始了对赵王父子与孙秀的封赏:
以赵王司马伦为政变元功,任命为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相国、侍中,如晋宣帝辅魏故事,下辖府兵万人;
同时任命世子司马为冗从仆射,掌握宫中禁军;
次子司马馥为前将军,封济阳王;
三子司马虔为黄门郎,封汝阴王;
四子司马诩为散骑侍郎,封霸城侯;
孙秀自己为中书令,封泰山郡公。
孙秀给赵王拟定的这份封赏足称丰厚,直接获得了名义上的监国权力,司马担任的冗从仆射是三大禁军首领之一,加上司马虔的前将军,如此就意味着掌握了洛阳的一半晋军。而孙秀晋升中书令,所有诏书都要由他起草,也就成了实际上的宰相。这一番任命下来,赵王的篡位之心可谓毫不掩饰。
然后是对宗室进行封赏:
以废太子司马之子司马臧为皇太孙;
淮南王司马允为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领中护军;
梁王司马肜为太宰,守尚书令,增封二万户;
齐王司马为平东将军,出镇许昌,都督兖豫诸军事;
东海王司马越为侍中,兼任中书监;
被后党废黜的东安王司马繇,起复为宗正卿;
新野公司马歆为南中郎将,出镇新野;
广陵公司马为左将军,兼任散骑常侍;
义阳王司马威为散骑常侍。
和给自己的慷慨封赏相比,这份宗室封赏就要意味深长得多了。为了彰显赵王是宗室之首的身份,他先是拥立皇太孙,又启用了大量被后党排挤的宗王,同时也留任了不少同后党执政且有贤名的藩王。如此一来,赵王在宗室中的号召力大大增强,但对于真正该封赏的忠臣,却有所保留。
其中淮南王的任命是最耐人寻味的,齐王、梁王都获得了实利。而司马允的封赏却只有名头,骠骑将军是并无实权的虚职,开府仪同三司亦是虚职,领中护军是唯一有用的任命,但却并非是禁军的最高领袖。
不难理解孙秀的意图,赵王的崛起威胁的是司马允的地位。要知道,此前一直有呼声让司马允担任皇太弟。现在看起来,正如刘羡所料,孙秀的下一步就是要针对司马允,因此也在直白地激化两者的冲突。
但最让刘羡意外的,还是对东海王司马越的任命,他被提拔为中书监,也就是孙秀的副手,这让刘羡难以理解:此前并未见他在赵王党中出力啊?为何会受到如此重用呢?
信件的最后部分,是对倒后功臣的嘉奖:
平南将军孙,迁任为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上谷郡公孟观,任命为平南将军,出镇宛城,都督荆州诸军事;
关内侯张林,加封为济阴郡公,任命为卫将军;
原东中郎将王浚,迁宁北将军、青州刺史;
殿中督司马雅为镇军将军,莫原为扬威将军;
三部司马闾和、许超、士猗分别为前军将军、右军将军、破虏将军;
又以平阳太守李重、荥阳太守荀组为左、右长史,王堪、刘谟为左、右司马,束皙为记室,荀嵩、陆机为左、右参军,刘琨、刘舆兄弟为从事中郎;
黄门侍郎嵇绍为散骑常侍,河南尹乐广迁任吏部尚书、尚书左仆射,关中侯刘乔升任散骑常侍……
由于这部分名单实在太长,傅畅也没有尽数记载,只拣了刘羡有交情的一些人记录在上。这部分名单,也可算是孙秀的一份官方认证,表明到底有多少人加入了他的秘密倒后集团了。
看到如此多熟悉的名字罗列在内,刘羡可谓是五味杂陈。他既有和朋友们分道扬镳的失落,也有对他们得偿所愿的欣慰。或许正如祖逖所言,人和人之间,终究还是只能走自己的道路。战场上不要留手,就是对朋友最好的尊重了。
读完信件,又用完早膳,刘羡立刻拿信去觐见司马,对他分析道:
“殿下,赵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您可以做讨逆的第一步准备了。”
司马仔细审视书信后,反问道:“什么是第一步准备?”
刘羡道:“如此巨寇,一人是决计不能翦灭的。这时便须高举勤王大旗,纠合天下义众,尤其是要联络诸王。以您武帝之子的身份,发堂堂之师,讨丧命之贼,岂有不胜之理?”
司马闻言,从一旁的桌案上抽出一封信,笑道:“看来英雄所见略同啊!来,你看看这封信。”
刘羡接过信件,打开一看,发现竟然是邺城成都王寄来的,说是有要事与司马商议,将派人前来联络。
虽然司马颖没有说明,但在这个关键时间点传信,来意也可探知一二了。
看来,在成都王身边也有高人,与刘羡怀有同样的想法。
“人应该过两三天就到,让我们看看,我这位十六弟,派来的是何等人物。”
刘羡欣然应允,他回到书房后,当即修书一封。他回复傅畅说,自己这边一切顺利,不必担忧。再嘱咐他积极保持中立,不要过多参与政局,现在洛阳随时可能继续动乱,安全才是第一,若有什么消息,立刻告知自己即可。
次日一早,他将信件卷起,正要函封时,一个武人掀帘进来。他穿着一身戎服,缠着牛皮腰带,脚下的靴子布有泥点,应该是刚刚游猎过。
他也不顾礼仪,急冲冲地对刘羡道:“刘府君,殿下有事邀请您到城南去,说是南边来了贵客,必须要亲自迎接,您也要到场!”
“哦?”刘羡抬头一看,原来是上官巳。他将信件封好后,立刻换了迎客的朝服与靴子。一边穿,他一边想,不是说要两三天吗?
他自己牵了翻羽,然后让诸葛延一起乘马随行,直到城门外。这个时候,夏日的太阳已经跳出东边云朵的遮掩,照耀着广袤无垠的青色平原,平原田野上生长着郁郁葱葱的麦苗,随风上下摇摆,形成一道道的麦浪,如同丝绸般顺滑动人。再有一个月,这些麦子就能收获了,青麦的香气四处弥漫,让人产生出一种惬意的喜悦来。
走到司马身边时,南面来骑遥遥可见。远远地就能看见有四十余名威武的骑士护卫在前,后面则是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
司马此时身边的人并不多,但都是王府的机要。不过他们多是一身狩猎用的戎装,并没有换上迎宾的盛装,显得颇有些奇怪。显然,他们本来是打算出去狩猎的,却没料到客人会来得这样早,不得不临时迎客。
司马看刘羡到来,自嘲道:“没想到啊,竟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刘羡问道:“来的是何人?殿下有消息了吗?”
司马叹道:“来者可了不得,是河北的卧龙啊!”
“卧龙?”听到这两个字,刘羡不由精神一振,他心想:这可是极为难得的殊誉了,有诸葛亮珠玉在前,还有何人敢称作卧龙?
很快,车队抵达众人眼前,在骑士们的簇拥下,一名中年文士从马车上信步走下,他稍稍整顿衣冠,露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对司马施礼道:
“在下卢志,奉成都王之命,见过常山王殿下。”
第325章 河北卧龙
从模样上看,卢志是一名典型的河北儒士。
他比刘羡稍长四五岁,大概三十出头,一身极为规整的青白儒服,头戴儒巾,手持羽扇,腰间挂剑,面如冠玉,须眉锐利。他的笑容是温和柔顺的,但举手投足间却又有一股遮不住的英气。身处飘飘的柳丝之下,严整的甲士之中,显得格外萧洒。
而令刘羡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卢志的脊梁。这脊梁过于挺直,硬朗得似乎在里面浇了铁。以致于常人和他谈话的时候,常常会产生有一种错觉,是否自己少了块骨头。
一般来说,这样的人会带来一种藏不住的压迫感,让人觉得难以相处。但卢志却并非如此,因为他有一双温婉的眼睛。瞳孔明亮且深邃,眼角却微微下垂,其中似乎含有慈母般崇高的悲悯感,随时会为他人的苦痛而落泪。即使露出微笑的时候,也会给人一种喜极而泣的错觉。
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特征赋予了卢志一种奇特的魅力,让人第一眼就会铭记他,第二眼就会放下戒心,忍不住想靠近他,了解他。事实上,后来卢志的遭遇证明,他可能是这个时代最受欢迎的一位士人,除非他主动挑衅别人,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哪怕是他的敌人也是如此。
而在听到卢志的名字后,刘羡恍然大悟,在心里想道:原来是他,怪不得!
其实早年在洛阳的时候,刘羡就听说过卢志的名字,主要是他的父祖三代都极为有名。
卢志的祖父是曹魏司空卢毓,是魏文帝曹丕开国时的潜邸旧臣。他先是在魏文帝时期出任郡守,负责安民屯田,颇有政绩。后来又在魏明帝曹时期担任侍中,负责举荐人才,使得卢府一度有“龙门”的美誉。
但他最重要的政绩是在高平陵之变。当时卢毓被曹爽排挤,便支持司马懿篡魏。因此一飞冲天,官至司空,由此一举奠定了范阳卢氏在河北士族中的领袖地位。
卢志的父亲则是卢毓次子卢。因为是次子,卢名声权力不及继承了父亲爵位的长兄卢钦,但也是晋室开国时举足轻重的重臣。
他在司马昭执政时担任泰山太守,到晋武帝司马炎立国时,晋位为卫尉卿。之后历任三公尚书、侍中,成为三省宰相之一。当年司马炎新修《泰始律》,便是由卢负责。值得一提的是,也是他提携了身为寒门的张华作副手。
而卢志则是这一代范阳卢氏的领头人。他虽是支脉出身,可年纪轻轻就有神童之称,从小就以过目不忘、善作文章闻名。刚一元服,就被杨骏看中,推举为公府椽,两年后转任尚书郎,当时他还不到二十岁,可谓是春风得意。
可惜人生难得顺利,到三杨倒台时,卢志受到牵连,因此被贬出京城,担任邺城令至今。若是杨骏不倒台的话,恐怕他便会和裴一样,不到三十就担任三省宰相吧!
不过对于刘羡来说,之所以关注范阳卢氏,其实只有一个原因。
卢志的曾祖,乃是卢植,而卢植是自己曾祖刘备的老师。
在刘羡打量卢志的时候,司马也开始向卢志介绍自己的官属,第一个介绍的自然就是刘羡。
而听说眼前的此人就是安乐公世子,征西名将刘羡的时候,卢志显然也吃了一惊。他上下扫视刘羡良久,露出微妙的神色,既不是那种寒暄的笑,也不是敌视的冷漠,而是一种……不知所措?
然后他再三犹豫,纠结良久,才终于说道:“久仰大名,不意竟在此处相会。”
刘羡也有些紧张,他拱手回礼道:“今日得见卢君,真是三生有幸。”
老实说,两家人已经有整整三代没有任何交集了。不过对于寒门出道的刘备来说,到老师卢植门下读书,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也是仕途的领路人。而对于卢植来说,他也没有想到,学生中这位沉默寡言的宗室旁支,会在数十年后成为皇帝,继而令他坐上了帝师的称号。
这产生了一种宿命上的渊源,不止改变了一代人的命运,也改变了数代人的命运。
因此,哪怕刘羡与卢志是初次见面,两人也都从陌生中感到了一丝融洽。似乎两人很早之前就该相识了,或者说,他们之中并没有常人初见时的那种隔膜与边界,似乎理所应当地就该结成一种特殊的关系。但到底是什么关系,两人也说不好。
但两人也不约而同地压下了这种难言的情绪,在表面上也就一声招呼,之后就不再多言了。
相互介绍之后,一行人向王府走去。因为是客人的缘故,卢志和司马走在最前面,刘羡则走在次一排,聆听他们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司马问道:“说起来,我和十六弟(成都王)已经十年没见过了,他身体还好吗?”
卢志道:“殿下费心了,成都王现在一切都好。”
司马又感慨道:“那就好,还在洛阳的时候,每到春夏之交,十六弟经常害热病,先帝每年都要在春天备药。一转十年过去了,他都长大元服了,我却还不知道他的模样,真是唏嘘啊!”
卢志说:“这都是妖后的罪过,相信殿下兄弟相见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刘羡听到这一句,心中一动:没有朝廷的允许,就国和出镇后的宗王是不能随意离开驻地的。这句兄弟相见是什么意思?
他低头沉吟时,似乎又有一种错觉,那就是卢志在看着自己。但他抬起头来,却只看见卢志继续与司马说话:
“殿下,你收到朝廷最新的消息没有?”
“当然没有,你知道,我在常山待了十年,就像一座瘟神,除了我身边这位,还没有任何洛阳人愿意来看我。”
刘羡又一次觉得卢志正在看着自己,这回他们对上了眼不是错觉。
抵达常山王府后,其余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参会的还是上次那些人。只是这一次,刘羡坐在了司马的左侧,而卢志坐在了此前刘羡在的位置。
经过之前的烘托后,卢志整顿衣冠,终于向司马表明了来意,他道:
“殿下,您如何看赵王辅政一事?”
刘羡心道:果然是为了这件事!环顾周遭,众人都露出一样的了然神情。
司马斟酌一二,说道:“说实话,赵王自认相国,行为已经越矩了。但怎么说呢?他到底立下了覆灭后党的大功。”
“世人都知道,这些年里,妖后的罪过,实在是太大了。因此,赵王的功劳也难以封赏。”
“如果他止步于此,不更进一步,我们对他无法指责。”
卢志微微颔首,赞许道:“殿下说得极是。可《诗》中有言:‘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这说得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的道理。”
“对于现在的赵王,或许还不该大加指责。但殿下是武帝血脉,有匡扶朝纲的职责,朝局既然有动乱的倾向,难道不应该采取一些措施,先事虑事吗?”
司马笑道:“那还请先生教我,如何先事虑事?”
面对这个问题,卢志顿了顿,扫视了一眼周遭,等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他才道:“殿下,自古以来,所有的王朝惨祸,归根结底,无非是八个字。”
“哪八个字?”司马问道。
“骨肉相残,宗室互疑。”
卢志一字一顿地说道,随后,他准备已久的言语滔滔而出:
“若没有曲沃代翼,何以有三家分晋?若没有姜吕屡屡内乱,何以有田氏可乘之机?又有嬴政害亲甚于害仇,死于阉宦之手,魏文防亲甚于防盗,竟三代而亡国。”
“这都是活生生的先例啊!如今国家如此形势,已经到了母子相残的地步,天理不容,人心骇然,亡国之兆何其甚矣!而在这种时刻,想要有所作为,就只有团结!”
“成都王与您同为武帝血脉,可谓骨肉至亲,若连您都不能和他共进退,他还能相信谁呢?因此,成都王殿下派我来此,就是欲与殿下结为同盟,若以后社稷有难,当齐心协力,共奋节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