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230节

  大概是在和刘羡首次见面不久后的事情吧。贾谧一次到王济府上游玩,王济的儿子王聿找到了一块漂亮的石头,色泽艳丽如同蓝蝴蝶的翅膀。贾谧看了也很喜欢,就找王聿讨要。

  可有些东西,小孩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分享的。两个人就吵了起来。一开始也就是很正常的内容,大概就是不做朋友之类的气话,但贾谧突然说:“我阿公是天下第一公,你阿公比得上吗?”

  王聿当然比不过,他气急了,当即就说道:“你阿公不过是卖国公,这样的公爵,我阿公才不稀得要呢!”

  这句话一说出来,周围的孩子们都开始哄笑,就像嘲讽刘羡家是亡国公一样,相互笑着复读说:“卖国公!卖国公!”

  而贾谧则感到非常茫然,直到这时,他才知道祖父贾充真正的丰功伟绩:原来贾充立下的最大功劳,是当街杀死了曹魏的国君。

  这让他感到由内而外的羞耻,继而掩面大哭,回到家后都停不下来。

  而在次日,当时玩笑的同龄人们,全被父母拉着到鲁公府前下跪,战战兢兢地对着贾府门槛磕头。贾充抱着贾谧出来观看,轻描淡写地说道:“马上要下雨了,诸位还是早些回去吧。”

  但直到大雨结束,这些人被淋得浑身哆嗦,在没有得到贾充的原谅前,他们依然跪在贾府门前,不敢离去。哪怕是王济这样名冠九州的才子,也只能磕头如捣蒜。口不择言的王聿,更是直接被打断了腿。

  看着他们的种种丑态,贾谧终于释怀地笑了,到了此时,贾谧终于明白了祖父的哲学:

  那些冠冕堂皇的关爱与自尊,都是最虚假的事物,那不过是人聊以自慰的假象罢了。人为了生存,其实什么可耻可鄙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只有看穿了这点,才能真正明白:在这个残酷的世道里,除了权力是真的,生存是真的,孤独是真的,其余的种种事物,都不值一提,都可以抛弃。

  真正的猛兽,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不需要任何关爱。

  自此,贾谧全然接受了祖父的哲学,他发自骨子里的崇拜贾充,朝贾充的方向主动靠拢。虽说才能上可能有差距,但在旁人看来,他的本性俨然是一样的。

  只不过后来,贾谧发现,祖父其实也是一个凡人。

  这是在贾谧十岁那年的事情。

  那年,祖父贾充病重,他前去探望。结果贾充病得太厉害,两只眼睛几乎瞎了,什么都看不见,耳朵也聋了,分不清是谁在说话。即使贾谧到了面前,他也还是认不清孙子,还以为是什么鬼魂来了。

  于是这位大晋立国的第一功臣,瞪大了浑浊的眼睛,开始自顾自地对着空气胡言乱语,似乎开始与鬼魂对话。

  他一会儿抱起双手,对着虚空低声求饶说:“阿父,这不是我的错啊!魏室已衰,我是为了家族存续,不得不如此啊!”

  一会儿做握拳状,朝上奋力一挥,接着高声说:“陛下!你为何要逼我!这难道是我愿意的吗?!我也想做个好臣子,只要您安安心心退位,不失为一富家翁啊!”

  一会儿做怀抱婴儿状,痛哭流涕道:“黎民,我的儿啊!为何要离我而去!难道是我的阴德不够吗?”

  一会儿又双手环抱,似乎在与爱人拥抱,并柔情蜜语道:“婉儿,婉儿,我还以为,这辈子不能与你相见了……”

  折腾了一整夜,他才消停下来,清醒了一会儿。大概是呼吸微弱的缘故吧,他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刚刚的丑态,表现得非常平静,问一旁的贾模道:

  “思范,你说,我死以后,会得什么谥号?”

  贾模回答道:“大人,前人的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是掩盖不了的。”

  贾充闻言,衰老的皱纹中泛起苦笑,他叹息良久,终于交代道:“那就不管了,我死以后,将我与前妻李氏合葬在一处吧。”

  这就是遗言了,说罢,他用空洞的眼神望向门外,似乎在等待什么,很快,他停止了呼吸。

  这一夜给了贾谧不可磨灭的印象,直至此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仰望并模仿的祖父,竟然也未能贯彻自己的哲学。他也未能彻底说服自己,成为一个享受孤独的人。恰恰相反,他不过是隐藏了自己,直到临死之前才暴露出来,他仍在渴求关爱。

  但他的渴求注定是失败的,祖母郭氏当然不会让他与李婉合葬,而且还在坟前臭骂了贾充一顿,说他薄情寡义。

  这件事恰恰加深了贾谧的偏见,在祖父的葬礼上,他想,祖父确实是对的。不能享受孤独的他,是多么的丑陋和滑稽啊!难怪祖父只是做到了公爵,而不是皇帝。

  不过这样也好,只有这样,自己才能超越祖父,而并非是祖父的追随者与模仿者。

  转眼间,时过境迁,现在的贾谧已经快三十岁了,他已然成家立业,步步高升。虽然官职上还没有超过当年的贾充,但在实际的政治地位上,贾谧已经远远超过了祖父。而在不久前,姨母刚刚处死了他最痛恨的政治对手司马,这不仅姨母的胜利,更是他的一大胜利。

  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他的权势似乎失灵了,政治处境不仅没有更进一步,反而似乎在走向败坏。这其中的缘由,令贾谧倍感疑惑。

  为何呢?在已经政斗大获全胜的现在,明明自己已经拥有了无上的权力,为何仍然会有人不听自己的命令呢?为何自己想起儿时的黑暗,仍然会感到恐惧呢?为何一个人身处大厅时,依然会感到不尽的落寞与空虚呢?

  莫非自己拥有的权力还不够大?莫非自己心底还在渴望他人的认可?

  贾谧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在这个愈发孤独与寂静的夜晚,他只能不断地自斟自饮。等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他便摇摇晃晃地走回榻上,倒头睡着了。

  梦中冥冥又传来女人的哭声,由小变大,由远及近,到一个无法忽视的程度时,哭声突然转变,变为一声骇人的怒吼,贾谧也随之豁然惊醒。

  他起了床,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随即听见阁楼下人声鼎沸,一反这些时日里金谷园的寂静。

  走到窗边往下看去,但见火把成群,甲光成海,令他目眩神迷。

第319章 闯园

  说起来,这还是刘羡返回洛阳之后,第一次真正进入金谷园。

  虽然进入金谷园的次数不多,可刘羡仍然清晰地记得这其中的种种过往:石超,阿青,绿珠、对剑的剑客,阿符勒,清明文会,陆机……想到这些人和事情,刘羡常常会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世上从未有过的地方:史无前例的奢华,史无前例的风流,史无前例的残忍。

  从它诞生的第一日起,所有人都在议论,这座庄园的绮丽将持续多久,因为它不似人间之物。而现在,这座庄园终于迎来了它第一次毁灭。

  虽然孙秀说是要抄家,并为此特意带来了上千名甲士,但刘羡并不想正面强攻。

  在来时的路上,他对孟观道:“金谷园名为园林,实为堡垒,石崇经营多年,内配有弓弩高牒,又私藏有甲胄,若是正面硬攻,虽然可以取胜,但也会蒙受不必要的损失。”

  孟观同意他的判断,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办?”

  刘羡道:“我们可先派人入园,宣称有诏,要入园捉拿逆贼,除去要犯之外,余者皆不论罪。如此先把园中侍卫唬住,然后我们接管园中险要及出入道路,确保无人可逃。接下来,您去封存金谷园内所有财货,搜查贾谧谋反证据,我去捉拿贾谧与石崇,如何?”

  一听要假传诏书,孟观面露难色,这要是被人发觉举报上去,也不是一件小事。故而他问道:

  “那谁去宣称有诏?”

  刘羡想也不想,直接答道:“我与贾谧有仇,当然是我去。”

  如此一来,刘羡将有风险的事情都揽在身上,而将捞钱的美差交给了孟观。孟观的态度不禁大为缓和,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就这么办吧。”

  于是刘羡率领三十名骑兵在前,高举白虎幡旗,率先赶赴到金谷园前小道。一见到道前的卫兵,他便高声呵斥道:

  “我乃荡寇将军刘羡,奉天子诏,捉拿贾谧!”

  他随即从袖袋中拿出一份不书一字的黄帛,朗朗念道:“鲁郡公贾谧,世受皇晋圣恩,外戚荣典,幸以谄谀陋质,刀笔常材,幸属昌辰,滥叨非据。然恩德播越,不化禽兽。谧嗣恶稔之余基,纵奸邪之凶德,竟妖言乱政,谋害皇储,大逆不道,妄思神位!此大逆之罪,岂可忍乎?”

  念罢,刘羡将黄帛收回袖袋,用眼神逼视周遭的侍卫,说道:“我只是来传诏的,只论元凶,不论随从。你们若是有人胆敢抗命,上谷郡公的兵马就在后面!”

  见眼前的十来人已经懵了,刘羡暴喝一声,又道:“还不带路?!”

  金谷园的侍卫们虽然常年作威作福,也杀过不少人,但那不过是针对一些平民商贩,乃至游侠罢了。而此时刘羡身骑大马之上,声若惊雷,面沉如冰,一双炯炯怒目之中,又似有刀兵逼凌,真是威势尽显。再想到话语背后的含义,侍卫们顿时丧尽胆气,纷纷卸下刀兵,为刘羡主动带路。

  举火穿过阴暗的林间小道后,刘羡并不急于去抓捕,而是守在道路口,对引路的卫兵道:“我给你们两刻钟,你去把院内所有的侍卫都叫过来,让他们在这里聚集缴械,如果违者不到的话,将以附逆论处!到时候横遭大祸,害死性命,就不是我无情,而是你们咎由自取了。”

  刘羡的话语强势如此,侍卫们也不疑有他,纷纷四散而去。但仅仅是须臾的平静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向道口聚集过来。

  金谷园内的侍卫剑客接近有五百人,大部份人听到消息后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茫然:后党把握朝政已经十年了,天子又是个白痴,皇后实际上就是皇帝,怎么会有抓捕鲁公的诏书呢?

  但最近金谷园门可罗雀,又使得他们隐隐产生一种预感:这或许不是假的,人世间的兴衰起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连四百年大汉都已经灭亡百年,何况是这个执政九年的后党呢?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有一些侍卫前来集合,并且相互打听着详情。

  两刻时间已到,前来缴械的大约仅有百余名壮丁,除此以外,远处还聚集了不少侍女,对着刘羡等人指指点点,想靠近过来,似乎又不敢靠近。

  刘羡皱眉问道:“剩下的人呢?是想抗旨吗?”

  有人回答道:“我家大人说,这诏书来得过于突然,他不敢置信,因此想要天使亲自前去主院,与其说明。”

  刘羡冷笑道:“那就让石崇等着,我等上谷郡公的兵马到了,再与他说明不迟。”

  话音落地不久,后方的甲士也终于赶到了。他们迈步的声音犹如山脉震动,轰隆隆地传递到金谷园内。

  而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种震天动地的声响反而消失了,人们听到的,反而是更清晰更琐碎的声音。数百名甲士从小道中鱼贯而出,仅仅片刻之内,大部分卫率就已经成功突破了金谷园的外围,抵达到其腹心之内。

  与此同时,孟观带着剩下的兵士,已经堵住了北面的通道,向空中射鸣镝示意,后直接焚烧院门,大火熊熊,即使相隔数百丈外,也让人胸中窒息。

  等桓彝带着甲士稍作齐聚,刘羡又转首望向眼前的侍卫们,毫无波澜地问道:“好了,我要去见我们的卫尉大人了,你们谁给我带路?”

  面对这样的阵仗,这些侍卫们终于放下了最后的侥幸,连忙做雌伏状,给刘羡往前带路,刘羡令五十人守道口与看守俘虏,其余甲士则一并向前,前往石崇所在的主院。

  就在刘羡等待属下的时候,石崇当然也没有闲着,他听到有兵士来逮捕贾谧,一时惊疑不定。他知道定然是出什么意外,但摸不清具体情况的前提下,也不愿束手就擒。

  当即嘱咐手下们聚集过来,守卫在主院左右,又把院内的桌椅都搬过来,把一楼大厅的大门堵上。他则带着自己自荆州招募的二十来名神射手,一起聚集在二楼,悄悄地观察园中的形势。

  等看见大批甲士踏入院内,站在院中刻有“乐以忘忧”的石头前,为首的又是刘羡。石崇面如死灰,他心中自然明白:这样大规模的兵士调动,是必然不会善了的。

  刘羡拔了剑,策马到楼下,对着楼上傲然道:“石公为何还高居楼上,不出来迎接,莫非是打算举兵谋反,与朝廷相抵抗吗?”

  石崇强装镇定,自楼上回问道:“我身为朝廷九卿,当然不会违抗诏命,只是此事太过突然,不知真假,必须要刘君说个明白。”

  刘羡道:“石公请讲,到底有何不明白?”

  石崇试图用言语说服道:“天子不能理事,诏书均由皇后代书,今日竟然要捉拿鲁公。不知此次诏书,究竟是何人所出?”

  刘羡道:“当然是天子所书。天子看出皇后奸佞,下诏给赵王、淮南王、齐王诸王,一齐诛杀后党。”

  听到这里,石崇才终于了然,心中则更感绝望。

  他不是贾谧,坐拥如此多的财富,在朝中还是有很多信得过的眼线。这些时日,其实他也察觉到孙秀在暗中串联,颠覆后党,只是不清楚赵王党羽的具体能量。

  在后党渐渐失势的情况下,他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派潘岳悄悄联络齐王司马与淮南王司马允,试图用大量的钱财贿赂他们,请二王前去诛杀赵王与孙秀。只是消息一去后,就如泥牛入海,不见下文。

  此时他才知道,原来诸王都已与赵王沆瀣一气了,难怪局势恶劣至此,那就彻底没有翻盘的希望了。

  一旦明白自己的处境,石崇立刻化身变色龙,刹那间切换了一副嘴脸。他以非常谦卑的姿态,小心翼翼地问道:

  “敢问刘君,赵王殿下有没有什么吩咐,打算如何处置我?”

  刘羡回答道:“我此来,只收到了两条命令,一来是捉拿贾谧,二来是查抄此地,至于其余诸事,恐非我所能知。您还是自己去问赵王殿下吧。”

  听到这句话,石崇松了一口气,他回过头,似乎是对身侧的儿子石绍说话,又似乎是自言自语道:“听说孙秀贪恋财物,并不嗜杀,我若投降,应该只是流放到交趾、广州吧!”

  说到这,他又叹息道:“都是这些财物害了我啊!”

  石超此时也在场,他听到这句话,不免有些失笑,反问道:“叔父既然这么想,为什么不把这些财物散去呢?”

  石崇无言以对。

  事已至此,石崇彻底断去了抵抗的念头,他回到楼下,令侍卫们挪开桌案,将大门打开,然后独自拜倒在翻羽马前,低声下气地说道:“园中财物,可供刘君随意取用,还望不要害了我家人性命。”

  火光之下,这位以奢华风流闻名的大晋首富,脸上露出极为婴儿般讨好的可怜笑容来。而由于事发突然,他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奢华的长袍外落满了黑灰色的斑点,狼狈得失去了以往的风度。

  而刘羡看着他的神情,却没有任何恻隐之心,只想起了金谷园密林中的尸坑,以及许许多多他不知名的冤魂。

  这让他一时起了促狭之心,道:“那就看卫尉配合的诚意了,请卫尉给我这些将士带个路,先把园内的财物清查一遍吧。”

  石崇先是如蒙大赦,但转念一想,自己要亲手将这些辛苦积攒的财物分发出去,又有心如刀绞之感。只是思来想去,一切都比不上保命要紧,还是连连躬身致谢,为傅畅等人引路去了。

  可他真能活命吗?刘羡对此洞若观火:孙秀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威胁的政敌。

  不过石崇这一带路,石绍等石氏族人留在原地,都有些不知所措,只有石超面色复杂,对着刘羡感叹道:“辟疾,真是没想到啊,有朝一日,竟然是你来抄金谷园。”

  “你也贪恋这里的财物吗?”

  刘羡注视他良久,回答道:“溪奴,你应该知道我,财物对于我而言,不值一提。”

  石超点点头,感叹道:“是,我知道,你是来报仇的。”

  刘羡笑了出来,他摇首道:“我也不是来报仇的。”

  石超有些愕然:“那你来干什么?”

  刘羡回答道:“我只是想,每人都应该得到属于自己的东西。”

  石超不明所以,但见刘羡开始发号施令,他令园中所有的侍女与苍头都到主院集合。金谷园的苍头大约有百来人,与寻常公爵家族无异。而侍女的数量却是远超凡人想象,莺莺燕燕聚集起来,差不多有三百来人,她们大多貌美如花,就算最差的也有中人之姿。

  与此同时,在石崇的指导下,甲士们一边封存园中的府库,一边清点园中的财物,很快给刘羡抬来两个墨色的大箱,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满满的竹牒,上面写着的,乃是所有奴仆的卖身契。

  刘羡不待众人议论,从桓彝手中拿过火把,一把丢到了竹牒内。在众人的惊呼之中,火舌与黑烟升腾而起,将这些价值千金的契约烧成灰烬。

  不知道有没有绿珠的那份,这么想着,刘羡颇觉安慰,又对众人道:“从今日开始,你们不再是奴隶了,也不要再待在洛阳,每人拿一千钱,自谋生路去吧。”

  大部分人都不知所措,他们为奴已久,从未想过还有离开金谷园的一天。有些人不愿离去,甚至有些埋怨刘羡,毕竟这里至少吃穿不愁。但也有些人心怀感激,忍不住低声啜泣,虽不知道未来的路如何走,可他们至少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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