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224节

  听到这里,刘羡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其实对太子的这个结局隐隐有过预料,却没有想过,形势会急转直下到这个地步。

  诸王袖手旁观,刘羡已经预料到了。毕竟在此前的交往中,刘羡已经切身感受到,京城掌权的诸王中,基本都有自己的野心,哪怕是淮南王司马允这样公认的贤王,也不甘心只当司马的辅佐。因此,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诸王会对司马施以援手,不落井下石就算是烧高香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东宫的官署表现得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司马之前和他表现出来的是,他知道诸王不可靠,也知道东宫中有相当多的卫率不可靠,因此他并没有把政变的希望放在这些人身上,而是通过密谈利诱暗中拉拢禁军军官。这份名单司马相当保密,至今都没有向刘羡透露分毫。刘羡虽然有些不满,但其实也认同司马的做法。因为成大事者,必须谨言慎行,多少大事,就是败在祸从口出这一点上。

  想当年,司马懿之所以能够高平陵政变成功,不就是靠着司马师阴养死士吗?而司马师能够出人意料地聚集三千死士,他的沉默寡言和守口如瓶必然功不可没。

  刘羡本以为司马的布置也属此类,可结果却是,他招揽的那些人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在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后,竟然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这完全是不合常理的,除非,有人完全预料到了司马的布置。或者说,司马招揽的那些人背叛了他。不然不至于会走到这一步。

  可司马招揽的是哪些人呢?又是谁进行的布置,让他们销声匿迹了呢?这恐怕是刘羡永远都无法知晓的一个谜题了。从现在这个情况来看,刘羡想再见司马一面都难。

  但作为一个失约者,刘羡还是想再见司马一面,他问道:“太子什么时候被押往许昌?”

  王粹明白刘羡在想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押送的时间就在今日,再过两个时辰,太子就要被送走了。你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出去呢?而且皇后已经下了诏书,明令禁止大家去送别太子,违抗者都要以忤逆罪论处。你本来就是知名的太子党,这个时候过去,不是自找罪受吗?”

  刘羡想:弘远到底是个敦厚之人,不太懂得政治。现在的局面,看似是皇后斗倒了太子,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恰恰相反,皇后的势力,早已是风中浮萍了,不然贾模怎么会死得如此毫无风波?

  而司马之所以倒台,并非是因为太子斗不过皇后,而是因为那些厌恶皇后的人,同时也恨不得司马去死。毕竟朝堂的稳定基本维系在司马一身。司马不死,大晋朝堂就还有基本的秩序,其余所有人都将被名为大义的大旗所阻挡,无法上位。

  所以,对于京中的各势力来说,司马非死不可。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详情,但刘羡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司马的倒台里,必然是有其余藩王的手笔。

  如今司马已经倒台,他们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只要皇后杀掉司马,这些在洛阳毫无作为的藩王们,立刻就会联合起来,打出一副为太子复仇的旗帜,与后党针锋相对。

  后党虽然名义上达到了鼎盛,可实际上,他们已经完蛋了。哪怕皇后下令去清算太子党羽,也没有任何人会去认真执行,这会有损他们替太子复仇的名义。皇后现在有且只可能干成一件事情,那就是杀了太子。

  而刘羡虽然是太子一党,但好歹还有一些楚王老人愿意保他,自己也有一定政治影响力。这次能从孙秀的伏击中活下来,太子被诬告谋反时又不在身边,在政治上是不可能被打倒的。

  但王粹的疑问也不能说错,太子已经倒了。自己本来计划着,想助司马夺权后再出镇秦州,现在看来也泡汤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未来将何去何从呢?这些问题一时纷至杳来,令刘羡头疼不已。

  可无论如何,至少有一件事情他必须要去做,不然绝对无法心安。

  刘羡长吐了一口气,对王粹说道:“弘远,如果你担心的话,就麻烦你驾一辆车,把我拉进车里,远远地去看太子一眼吧!我当年都陪楚王殿下走完了最后一程,这次既然不能亲自告别,至少他离开洛阳时,我也要在场。”

  “……”

  “人活在这个世上,总要有一点珍视的东西。若是没有爱恨的活着,我们这一生又有何可以怀念的呢?”

  默然良久后,王粹的眼神也是千变万化,他最终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件大事,那我们就去看一眼吧!”

  于是王粹回头,对一旁的公主说道:“夫人,你去准备些御寒的衣服,我去准备车。用完午膳,我就和怀冲出去一趟。”

  公主虽然全程在一旁旁听,但此时已经出了神,她被王粹叫了两声,这才恍然应道:“好,好,我这就去准备。”

  就这样,时隔七日之后,刘羡终于再次见到了室外的天地。

  好大的雪!屋檐上,草地上,灌木上,池面上,枯树上,乃至远方的北邙山上,此时都被厚重的积雪所覆盖了。举目望去,没有一处不白,也没有一处无雪。就连天上还在纷纷扬扬洒落的鹅毛大雪,好似连天地之间都为雪花填满了。

  刘羡起来后,换了一身狐皮袄子,左手拄着一根木杖,吃力地坐上了车,而后靠在车箱上,透过车窗来看窗外的景色。冷风无孔不入,很快就吹得刘羡面容麻木,浑身发冷。

  王粹从车厢下拿出一件褥子,垫在车座上,对刘羡道:“你先躺着歇歇吧,身体还没有痊愈,就少吹冷风,等时候到了,我再叫你不迟。”

  刘羡道:“我还真没注意,弘远你现在这般会关心人了。”

  王粹自豪道:“成家久了,和夫人也有了孩子,家庭美满,当然会照顾人了。不像你,已经快三十了,还天天让家里人担惊受怕。”

  刘羡这才有空想起阿萝等人来,他问道:“你有把我的消息告诉我家人吗?”

  王粹说道:“我当然告诉了,你遇刺这件事情,并不是秘密。现在洛阳有名有姓的人,都知道你在我这,只是不知道你伤势如何,是生是死。”

  “在局势没有明朗之前,我建议你先在我家安心养伤。现在形势还不明朗,你又被后党仇视,出来了反而不好。反正大家都不知道你的伤情,不如利用这个时间拖一拖。等风头过去,你再出来不迟。”

  王粹的语气很平常,但刘羡深受感动,因为他明白,这是很重的人情。王粹的意思是,一旦有人来找刘羡的麻烦,他愿意出面来摆平。在这个敏感的局势下,哪怕是兄弟家人,也很难冒这个风险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主意。眼下太子大势已难挽回,当下他确实需要时间来好好地想一想,未来应该走向何方?现在想到这个问题,只让他觉得茫然。

  在刘羡沉思的时候,轺车已经开过了津阳门,直往洛水驶去,那里是司马被押解出宫的必经之路。司马将从这里离开洛阳,走辕关,沿着颖水直向东南,最终抵达当年软禁汉献帝的许昌宫。

  但距离洛水还有一段路程的时候,王粹讶然道:“呀,这里怎么这么多人?”

  刘羡闻言,也抬头往车窗处看去,同样惊讶地发现,洛水之滨站满了人。不是数百人,也不是数千人,而是密密麻麻,摩肩擦踵,差不多有上万人之多。

  这里面既有平民,也有官员,或穿粗布,或穿锦绣,在洛水边立成了一道壮观的人墙。站在其中一点望去,左右皆不见头尾。而此时,他们立在原地,如同土地生长出一根根枯槁的树木,在雪地之中木然地等待着春天。

  仅仅从掠过的人群中,刘羡便发现了刘乔、王敦、江统、祖逖、刘琨、潘滔、杜蕤、鲁瑶等熟人,再走了一会儿,似乎连齐王、淮南王、东海王等人的旗帜车驾也看到了。皇后明明发出了禁令,可对在场的这么多人而言,却恍若未闻。

  他们只是抬着头,望着司马即将到来的方向。

  时辰差不多了,在风雪肆虐的天幕下,依稀有一行人影浮现在小道上。只是他们行走的速度很慢,这不难理解,风雪这么大,人世间这么寒冷,人也只能慢点迈开腿脚。因此,过了好一会儿,司马才出现在众人眼前。

  此时的司马身穿囚服,外披一件羊皮裘,头戴一顶朴素的风帽,双手间还带着一副镣铐。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的是,这位被废除的太子毫无愠色,他年轻的面孔上满是阳光,嘴角也噙着微笑,眼神更似有无穷神光。即使整个人的打扮都非常潦草,却还是很难遮掩他身上的愉快味道。

  相比之下,伴随司马的几名小吏则有些畏缩,他们本来应该斥责眼前的人群,威胁将他们抓进监牢。可环顾着眼前无边无际的人群,他们明智地没有开口,因此,每一步也走得胆战心惊。

  司马沿路所至,两旁看客无不在雪中跪拜行礼,同时放声痛哭,声泪俱下,似乎满山满谷的人都在为司马的遭遇感到由衷心痛。

  而面对如此凄然的场面,司马却无动于衷,他如同闲庭漫步般审视周遭,脸上的微笑与周遭格格不入。

  刘羡躲在车窗内,也看见了这一幕场景。他看见司马的笑,不由得心想:这个人是在用笑意来强忍悲伤吗?亦或是为这场面感到滑稽讽刺吗?又或是单纯地在安慰自身呢?

  刘羡想不明白,他只是也觉得自己可笑。

  但很快,司马路过车窗前,两人的眼神相撞了。司马看见车窗中刘羡那苍白又愧疚的神情,他先是有些讶异,随即又忍不住笑了。

  司马举起手指,像扣动弩机般向刘羡凭空射了一下,脸上的笑意灿烂仿佛春光。再然后他挥挥手,好似游戏结束一样的告别了。

  他穿行过漫长的人群,伴随着这虚伪又无穷无尽的悲哭之声,身影渐渐融入茫茫风雪,徒留下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继续在寒冷彻骨的黑暗中伫立着。

  这是刘羡见到司马的最后一面。他的坦然让刘羡印象深刻,不禁心想:司马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心境已经超然物外,放下执着,笑对生死,这是达到传说中的玄冥境界了。

  但他放下之后,留在洛阳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第311章 对自我的疑惑

  司马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但对于洛阳的政斗而言,一切才刚刚开始。

  太子离开洛阳之后,皇后听闻有许多人参与送别太子,当然是勃然大怒。她自认为斗倒了太子,再度权倾朝野,又恢复了以往跋扈的作风。立刻派人向司隶校尉满奋下令,誓要将那些目无君上之人统统抓进牢狱。大有一副要以此为契机,对太子党进行大肆清洗的架式。

  可结果出乎皇后意料,这次本应该伸张她无上权威的行动,很快就变得乌烟瘴气,沦为一地狼藉。

  首先,要抓捕的人实在太多了。这次送别太子,不知有没有人暗中鼓动,算上平民竟有上万人之多,虽然洛阳是个有数十万人口的大城市,人力不值一提。可如此庞大的人数,显然也超过了可以抓捕的范围,就连列举犯人名单都极为困难。

  其次,即使不算平民,仅抓捕违令的官宦子弟,这倒是好办。可即使如此,要参与的人员也依旧有上千人。满奋带着衙役四处抓人,对方也并不拘捕。

  可讽刺的是,洛阳的监狱却有些不够用了。

  在洛阳的监狱一共有四个,司隶校尉主管的司隶狱、廷尉主管的诏狱、河南尹主管的河南狱,洛阳令主管的洛阳狱。其监狱之大,种类之繁多,是全天下所有城市都无法匹敌的。

  即使如此,洛阳的监狱也很快人满为患。数不胜数的世家子弟被塞到监狱里,往往七八人共用一个牢房,人挤得像是满仓时的麦米。其场面之壮观,恐怕还要超过了当年汉灵帝的党锢之祸。

  而最重要的是,场面纷乱到了这个地步,负责监狱的主官也不愿听从皇后的命令,承担迫害太子党的责任。

  河南尹乐广率先表态,他作为名声不下于王衍的士族领袖,将河南狱内的所有囚犯全部释放,并且公然表态。如果皇后与鲁公要追求此事,他甘愿受罚。

  而司隶校尉满奋是个人精,他压根就不把犯人往司隶狱里带,得知乐广在河南狱大肆放人。他干脆把犯人全送到河南狱去,出了事也由乐广担责,好名声却是一起共享。

  洛阳令曹摅不敢像乐广这般做,但也经受不住压力,托关系找都官从事孙琰去劝说贾谧:“您之前废黜太子,宣扬的是太子作恶多端,罪无可赦。可现在愿意为太子入狱的人却如此之多,真关进去了,不是宣扬太子得人心吗?还是把大家都放了吧。”

  贾谧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现在清洗已经发展成闹剧了,再坚持也毫无意义,最后只得同意。他连忙进宫面见皇后,废除了抓捕的诏令。

  不过短短三四日,后党原本声势浩大的清洗行动,竟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皇后也从中察觉到了统治的危机,于是便按照此前计划,放出了想要立淮南王司马允为皇太弟的风声,试图以此抵消罢免司马的恶劣后果。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缓兵之计。想要立皇太弟,直接下旨即可,何必弯弯绕绕地进行试探呢?

  事实也正是如此,宫内有人传出消息,说皇后已经足足两三月不见人了,她自称是有了身孕。若是等这个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儿,必然就是新太子,哪里还轮得到淮南王呢?

  可算算年龄,大家又觉得不对,皇后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上一次怀孕还是在十三年前,按理来说,这个年龄要怀孕是很困难的。何况为什么早不孕晚不孕,偏偏是这个时候怀孕?

  因此,很快就有人猜测说,听说最近韩寿与贾三妹新得一子,皇后莫不是要进行那偷天换日,把皇位变成他们贾家的吧?

  这个猜测无凭无据,但几乎一夜之间风靡全城,都说得煞有其事。原本还没有张狂几日的后党,此时看舆论如此倒向,顿时又偃旗息鼓起来,就连鲁公贾谧,此时都躲在金谷园内不愿见人,似乎只要等上一段时间,一切纷争都会烟消云散。但一切果真如此吗?

  就连王粹都感觉到态势不对了,他对刘羡说:“奇怪?我还以为皇后和鲁公已经掌控局面了,怎么几天下来,搞成了现在这幅德性?他们是怎么斗赢太子的?”

  刘羡对此早有预料,他解释道:“弘远,太子不是皇后斗赢的,他是输给了人心。”

  “人心?”王粹大惑不解。

  “是的,是人心,我也低估了人心。如果说人心是一条河流,在武皇帝死后的这十年,大概就是人心的严冬。”

  这段时间,刘羡一直在反思自己回到洛阳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哪里出现了巨大的失误,此前他身在局中,有些事他看不出来。但当失败的结果已经摆在面前时,他终于多多少少理解了一些现状:

  “妖后与贾谧,试图将权力永远把握在自己手里,用阴谋来构陷对手,用武力来威慑天下,他们只知道索取,却不知道付出,看似还大权在握,将世上本就不多的信与义毁坏得一干二净。人心已经冷了,十年来,这条河流的表面已经结成了一层坚不可摧的坚冰。”

  “大概妖后还为此沾沾自喜吧,她凌虐了人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竟然令天下江河都不敢东去。”

  “可在这片土地上,何时有过永远封冻的河流?坚冰之下,是数之不尽的暗流,大家只是在伪装,积蓄力量,同时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河冰化为一场不可阻挡的凌汛。”

  “而太子就是这个阻挡凌汛的河堤。”

  刘羡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徐徐道:“可皇后不仅不明白这一点,还认为这道河堤约束了自己的权力。于是主动掘去了这道河堤。”

  “太子这道河堤,不动时岿然如山,看似无可撼动。但他承受着江河最大的压力,下面早已是千疮百孔了。只需要有人轻轻一推,那就会轻松垮塌。皇后怎么会不能成功呢?我也是现在才明白,太子的局面,从晋武帝传位给当今天子开始,就已经是一个死局了。”

  王粹闻言,也不禁想起了早年齐王党争的往事,颔首道:“或许先帝传位给齐王,就不至于此了吧。”

  刘羡没有接话,他躺在床榻上,精神还沉浸在刚才的反思之中,想着一些不适合说出来的事情。

  其实这些是老师陈寿早就教导过自己的事情。他第一次教导自己信与义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如果一个世界失去了信与义,人们就将化为禽兽,不断地相互厮杀下去,将人世化为一片废土。现在发生的一切不就是这个道理的应验吗?

  而自己原本的想法,竟然是想依托于司马这座晋室最后的河堤,来换取复国的机会,这何异于痴人说梦?其实从来没有人支持过司马,哪怕是自己也是如此。想要这样来取得政变的成功,完全就是抱薪救火,从一开始就是自相矛盾的。

  刘羡仔细想来,其实自己并非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但自己有些太过矛盾了,他既想要复国,同时也不愿意向贾谧做起码的屈服,更不愿意背信弃义,去转投另外的阵营。以致于司马其实并没有拿出一个令他信服的政变方案,可他还是将信将疑地执行了下去。

  为什么会如此呢?自己怎么做才是对的呢?在这个混沌黑暗的政局之中,刘羡全然看不见一条能让自己满意的道路。事实上,从三月回到洛阳的时候,他就一直怀有这样的困惑,直到今日还没有解决。

  而在司马被废黜的当天,他的内心反而生出了更巨大的疑惑:为什么自己看好的人,最后总会陷入这样一个尴尬的局面呢?

  刘羡随即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问题。司马等人遇到的问题,也是他个人的困境。在一条大河将要摧垮河堤,在荒野肆意横流的紧要关头,似乎个人的选择是如此的渺小。人与人之间的对错,根本无人在乎。

  老师陈寿在临终前曾经告诫过,这或许将是一场持续数百年的大乱。与其试图力挽狂澜,不如想办法激流勇退,离开权力的中心,精心经营自己的家族。总而言之,在动乱之中,存在才是一切。

  但在刘羡看来,遇到挑战便逃跑,这是懦夫的生存哲学,他实在不能容忍自己成为一名懦夫。可要想为未来想出一条出路来,他又实在难以想象。

  刘羡一时陷入了死胡同内,他在病榻上辗转深思。无论在白日中,还是睡梦中,都在苦苦思索这个问题,可越是思索,他越是觉得自己无路可走。

  莫非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谬,相信信义的人,竟然会沦落到走投无路吗?

  到了这个时刻,刘羡忽然能够领会到老阮公和孟子的心情了。一个能写出“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诗句的人,为何会狼狈到穷途之哭呢?一个能说出“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人,为何会说出“穷则独善其身”呢?

  想到这里,刘羡有些心灰意冷。说实话,如今的遭遇,并非是刘羡一生中最大的挫折,至少远远不及九年前。可它引起了刘羡对自我的疑惑。虽然疑惑是人生的常态,但对于心智已经成熟,并且胸有大志的人而言,迷惑与彷徨是更不可接受的。

  他自言自语说:“不论如何,只有闯出一个名堂,才能对得起那么多死去的人。”

  “许多困难我都想到了,也解决了。这一次也不例外,我相信,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山,也没有走不通的路。”

  大概又过了七八日,右肩的伤口初步愈合,已经能够简单活动的时候。刘羡便想要强迫自己忘却这种迷茫。放在以往,他会舞剑,舞得大汗淋漓,让自己无暇多想,只靠本能来战斗。现在既然有伤不能舞剑,刘羡便找王粹要了一根竹笛,他打算用音乐抚慰内心的忐忑。

  愤懑的刘羡此时渴望战斗,因此,他吹的乐曲也是激扬的《甲士列阵曲》,似层层铁骑踏地而来,飞鸟惊起,猛兽骇奔。又似雄浑沧桑之天地,向孤独的人压迫而来。刘羡将自己的情感融入曲内,吹到后面,曲调与节奏越发高昂,凄切与悲壮同奏一处,哀怒交织之间,更似有闻鸡起舞,听鼓踏阵之感。

  一曲吹罢,并不能消尽他心中愤慨,于是他便反反复复地吹奏。就好像自己重新回到了关西的战场上,正身骑在翻羽上,头上是漫卷的旗帜,脚下是飞驰的平地,身上是滚烫的热血,耳边是箭矢的鸣叫,眼前是冰冷的刀锋,天地苍茫,只有杀敌是唯一的任务

  由于吹奏的地点是在后院,襄阳侯府的下人们可以听到音乐。王粹此时又不在府内,他们便好奇地围聚过来。等刘羡结束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有了许多旁听的人。

  他们为刘羡的曲声喝彩,并赞美说:“使君吹的真是壮士曲,哪怕我们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听了也勇气倍增呢!”

  看见这些笑脸,刘羡的心情也舒缓了很多,便和他们开玩笑说:“你们想听什么,我也可以吹给你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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