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只来得及横了一眼那双半弯如月、似喜似谑的妩媚凤眸,便敛目静立,不敢多瞧。
至于凤姐身旁,盛妆丽服、端庄艳美的尤氏,以及远远落在门内,雍容端庄、丰姿绰约的薛姨妈,素妆淡服、玉容沉静的李纨,风娇水媚、秋眸楚楚的秦可卿,自然就不好一一示意了。
“这凤丫头今儿迎来送往,笑意不绝,但我瞧着她分明藏了些悒郁,浑不似往日开颜,大约还在和甄家大姑娘较着劲呢。
不料如今见了哥儿,她却又生出兴致取笑了,倒真和跟见了她娘家兄弟一般亲近...”
尤氏从那白衣少年身上收回目光,一时翠眉微动,冠珠轻摇,杏眸悄转间瞥了眼身旁丹唇含笑,侧颜莹光的自家妯娌,心中似羡似涩,复杂难言。
章自不知此,正静立原地等候通传,一面回想着方才瞬息之间瞧见的场中形景。
笑吟吟的贾母自不必提,与她同被众多妇人簇拥在前的还有三人:
梨眉艾发、清矍有神的紫服老妪,丰肌秀骨、靡颜腻理的雪衣少妇,柳腰花体、粉脸冰肌的红裙贵妇。
前二者服异色,冠七翟,悬禁步,踏青舄,端的与众不同,正该是南北王妃了。
可那红裙贵妇虽是六翟冠,白泽补,但年仅三十上下,论理不该越过同品服色的年长诰命才是。
不过她与那端容丰体的北静王妃虽是燕瘦环肥,各秉月貌,但姣好的眉眼之间仍能看出五六分相似来,或许这便是其中缘由罢...
而且方才目之所及,当属这疑似姊妹的两位贵女形容最佳,虽较凤姐、秦氏还是稍逊,却已和尤氏、李纨相当。
只是这二女之高贵华美又远非贾府媳妇好比的,却不知是谁家女儿?
章正微生好奇,南安太妃那略带笑意的苍老女声便隐约传来,直让他心头微凛,恼意骤生:
这老妇人眼亮若星,貌似精明矍铄,但以她年纪来看,大约只是眼球蛋白质变性,晶状体混浊,影响了屈光状态,导致光线无法正常透入,从而被晶状体反射出来。
如此才会显现出这种异常状态,也就是前世俗称的“白内障”了。
哪怕只是前期,但眼下足足隔了一射之地,她能看清自己的轮廓都算难得了,哪里又能瞧清自己的长相?
还和二代国公一个稿子?呵,分明是在睁眼说瞎话!
大约是想要给自己上点眼药?
好端端地这般损人不利己,她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章前世陪外婆做过白内障手术,故而对此也算得上如数家珍,因此心中十分无语。
等到一名王府校尉急步回禀,那南安太妃却仍笑呵呵地东扯西拉,并不宣见,饶是他素来与人为善,也不由暗骂一声“老虔婆”。
但封建社会等级森严,郡王已是功爵(异姓功臣)之极,郡王妃自然也是外命妇中最尊贵者,此刻连老太太都难代为出言相召,故而他一时也只能进退不得。
正当他微撮唇梢,待要唤出在巷口探头探脑的红麟,好让那老虔婆适可而止,便听到有一女子轻笑出声:
“日前我在家中听王爷赞叹,言说荣府有双璧交辉,竟惊动了陛下垂眸。
先前见了老太君的嫡孙儿我便知王爷所言不差,如今我瞧着这少年通身的气派,竟也与老太君的嫡孙儿相仿,想来就该是贵府之佳璧,陛下之‘宝玉’了?
老太君何不唤上前来,让我们也仔细瞧瞧呢?”
女声婉转悦耳,温柔如水,话中贵气隐隐,却又不带半分骄矜。
章虽不知其真心假意,却仍不由对这北静王妃好感顿生。
而南安太妃听了,心中登时惊疑不定:
“陛下之宝玉?这是何时传出来的叫法?
我儿虽在南边,每日仍有各家的媳妇登门说话,如何我竟一点也不知道?
这孩子又何德何能竟可当得此称?!”
她却不知自己身边奉承的诰命夫人中也有早知此事的,但碍于她性情严厉,且又和贾母别了半辈子的苗头,于是都不敢主动相告,只顾拣着一些讨喜的新闻、凑趣的好话哄她欢心,得些好处。
但南安太妃久居高位,倒也当得处变不惊,刻下看着那含笑望来的北静王妃,她面上仍是笑意不改:
“正是如此了,史大妹妹既有这等好外孙儿,早该唤出来让我们瞧瞧才是。
这般藏着掖着,莫非是担心我等家中的女儿家都配不上这孩子不成?”
众人听了忙都陪笑,尴尬的氛围一下便和缓了下来。
“我这外孙儿原有婚约在身,就不劳老姐姐费心了。”
贾母瞥了南安太妃一眼,而后笑呵呵地朝章招手道:
“既然两位王妃相召,哥儿还不快些上来见礼?”
“是,老太太。”
章一面应了,一面从容举步,迎着众人各色目光行往阶下。
在他身后,红麟灵巧地绕开只敢虚拦着它的王府校尉,一面将白色马尾嫌弃地扫来扫去,一面亦步亦趋地踱蹄跟上了章。
在场诰命如今出入虽是乘车坐轿,但既是武勋联姻,她们待字闺中时又岂会没有策马奔驰过呢。
此刻见了红麟目似悬铃,鬃若流雪,灵性十足又神俊不凡的模样,她们哪怕不认识汗血宝马,却也都知道这是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驹。
再者,此处王妃便有两人,公侯诰命更不知凡几,其中一眼认出汗血宝马的也不在少数,早不觉或惊讶、或疑惑地窃窃私语:
“这是...汗血宝马?”
“头细颈高,皮毛如绸,体型优雅,步态轻盈,与我家夫君所言正相吻合,该是没错了,却不知是纯血还是混血?”
“上年踏青的时候,皇后娘娘兴头正好,便谕令诸宫宫人在畅春园马球竞胜,我也正在的。
汗血宝马也下场了几次,俱都奔行如电,直让人目光难及,真真当得上天马了。
我瞧着这小马品相极佳,怕是不下于那些个的,该是纯血无疑了。”
“纯血宝马连诸位亲王尚且不够分呢,老太君只怕...也难弄的,想来只是混血罢了。
这种长得只像爹或只像娘的马儿也是常有的,虽看着与汗血宝马仿佛,跑起来也能胜过寻常马儿,但与纯血的一比却又大大不如了。”
......
随着那白衣少年领着四蹄踏雪的马驹阔步而来,众人也渐渐议出了结果,除贾母心中生出一念,一时又喜又惊外,连见过不止一次汗血宝马的南安太妃、甄家二女也不由缓缓点头。
这时,忽有一温婉女声怯怯响起:“这...这似乎是我家娘娘的红麟。”
第162章 大吴集礼
她家娘娘?这是碰到周贵妃的家人了?
章好奇地望向了人群中那眉眼柔和、抚鬓莞笑的中年妇人,在她指尖无意识拂过的冠珠上略一扫过,又见她身周明显比旁人空旷,心知她与贾府一派并不如何亲近,当下便不好回她,只先向着贾母揖拜道:
“老太太,我回来了。”
这小马儿瞧着还真有些像周妃的赤燕,周郑氏该是没认错的...
只是哥儿如何又与周妃遇见了?
那周妃又如何舍得赐下这等灵性不凡的宝驹?
贾母瞧着阶下作揖行礼的少年身后那正也像模像样地俯首甩尾的枣红小马,心中虽不觉有些打鼓,面上仍笑着唤章起身,又嗔道:
“尊卑有序,国在家先,你如今既有了官身,原该先以国礼先拜见过贵人才是。”
国礼?《大吴集礼》!
章心中一乐,当即从善如流,也不看那满脸堆笑的老宦官躬身放在阶前的绣垫,一径直身抬眉,望向了那霜眉明目的南安太妃,不出所料地在那双晶然有神的眼眸中瞧见了一抹银白。
直到这老妇眉间纹深若刻,双眼眸光渐锐,虚扶在身旁侍女臂上的左手也缓缓握紧,以至于其无名指与小指上那足有三寸长的金丝团寿纹指甲套径直扎破了侍女的红绫袄袖,章才朗声半揖道:
“下官锦衣卫禁军总旗章拜见南安郡王太妃。”
好一个大胆的小子!
南安太妃眯眼瞧着阶下举止合度的少年,在他腰间的玉色牙牌上略微一顿,右手内正默默捻转的花梨木珠串早不觉停住,脸上状极和蔼的笑意也已然敛去,嘴角两道法令纹登时直坠而下,清矍的面容陡然间便冷厉起来。
场中悄然一寂,众人神色各异。
南安王府那老宦官忙喝一声:“太妃娘娘当面,总旗可不敢无礼!”
章一面执礼甚恭,一面纳罕出声:“无礼?下官全依《大吴集礼》而行,这位老公为何竟出此言?”
《大吴集礼》中囊括了吉礼、嘉礼、宾礼、军礼、凶礼、舆服、卤簿等诸多礼制,上至皇帝祭天,下至百姓吊丧,几乎无所不包。
而其中关于跪礼的部分,除祭天、祀祖等情形之外,百官只在面君之时须行跪拜大礼。
皇帝、皇后自然是君,而皇贵妃及一众妃嫔受册即位,也可分享皇帝君权,百官也得以君视之。
至于贵人、美人、才人之类,不受册封之礼,不经礼部程序,只需皇帝之“命”便成。
在宫中她们或许能倚仗皇帝宠幸倒反天罡,但于百国朝法度而言,这些全非是君,百官见了只要依各自官品见礼即可。
不过皇太子为国朝储君,皇太子妃是储君之妻,这二人也算得百官之君,并不局限于东宫(詹士府)僚属。
余者公主(含大长公主、长公主)、亲王、郡王,虽也可开府建制,自选僚属,但其府内职位早有定制,不过满足其日常排场、人身安全、打理家产等需求,远不及东宫僚属齐备,人才济济。
而且除了其各自任命的僚属之外,朝廷诸官在他们面前并不以臣自居,只自称下官,躬行揖礼便已足够。
至于章在隋珠公主面前虽只是揖拜,却自称下臣,最初原是跟曾伯涵学来的。
他大约是既想进步,又不愿太过谄媚,故而才口惠而“实”不至,倒正与章两世为人有些矫情的价值观相合了。
虽然于长公主面前自称为“下臣”仍有谄媚之嫌,隋珠公主受之也有僭越之疑,但当时在场的道正帝都没有意见,因此章后来纵使翻看过《大吴集礼》,也不敢再加以改动了。
大约也是因为上行下效,世宗皇帝时由翰林院、礼部一并修改编订、沿用至今的《大吴集礼》中白纸黑字的规定虽然明确,却也拦不住诸多官员上进的步伐。
时至今日,莫说是亲王、郡王,便连公侯、阁老之前,早不乏官员厚颜大礼参拜,毕竟“礼多人不怪”嘛。
如此跪礼蔚然成风,以至于国朝上下竟日渐习以为常,无知、无耻者甚至将此奉为圭臬。
章方才便因这南安太妃无事生非,正想依着《大吴集礼》好生强项一回,又担心贾母与那南安太妃交情甚笃,要让他以世交家礼见过。
而南安太妃望之已有古稀,到时候论起辈份来,他少不得要如宝钗初见贾母一般伏拜,没的叫人恶心!
所幸老太太似与这老虔婆也有不和,只教他公事公办,不必攀附关系,反倒遂了他的心意。
“只是...或许是因自己方才直视的缘故,这南安太妃似乎比预料中的还要生气,竟迟迟不让起身,还让王府内侍胡搅蛮缠。
不过倒也无妨...
自己本就是遵老太太嘱咐,又依礼制而行,接着拖下去只会让旁人笑她跋扈。”
章听着那老宦官火急火燎地说些有的没的,譬如“《大吴集礼》过时了,如今正兴跪礼”;“粤省提督见了自家太妃都要伏拜,何况小小总旗”;“太妃非亲近子侄素来都是少见的,总旗可莫要自误”之类,全当作耳旁风,只保持着揖拜之态,懒得多作回应。
随着时间悄然流逝,场中诰命们也渐渐窃窃私语起来。
南安太妃低头看着面前弯腰执礼、一丝不苟的白衣少年,一时竟寻不出什么错处,又见他仪静体闲、意态从容,全不受旁人干扰,心中便越发不悦,面上反缓缓露出些笑意:
“好,好,正该依礼而为才好啊。
我素日常受那些人的大礼,也觉有些欠妥,却又盛意难却,不好推拒。
不成想如今后生可畏,哥儿小小年纪就为天子亲军,又秉风清气正,一扫越礼陋习,直叫我这等老物也自惭形愧起来了。”
挑战陈规旧俗者素来路途多艰,自己又哪愿舍易求难,这老虔婆分明是要捧杀我啊!
章心中凛然,正要开口反驳,就听到贾母笑道:
“老姐姐可不敢如此说,我这外孙儿不过是才当上了官儿,翻过几篇《集礼》,学了些教条的规矩,在陛下、殿下跟前不至于失礼坐罪罢了。
这等正风肃气之事向来是那些翰林官、进士官的活儿,他年幼识浅,又只是小小一个总旗,哪里就当得起老姐姐如此称赞,没的折了他的福寿呢。”
第163章 甄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