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爷静静的说道:“如果是使君下令,我们青阳必须要交多少钱粮上来,那么下官遵照州里的政令,该给州里交多少,下官尽力去办。”
“而如果使君是说,青阳能主动送多少钱粮上来。”
薛知县摇头道:“青阳无有钱粮可以送上来。”
这话一出,崔绍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说白了,这其实是个责任分摊的问题。
在座的大多数知县,都能想到这一层,但是崔绍是上官,又是大人物出身,他们哪怕想明白了崔绍既想要推脱责任,又想要人情政绩,也不好说出来。
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们只能低头遵从。
而薛知县,此时对做官,已经没有太多的念想了。
不想进步了,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畏惧了。
崔绍拍了桌子,怒声道:“薛嵩,你就这么在意自己的一些私名!全然不为朝廷大局考虑?”
薛老爷笑了:“使君。”
“下官说一些不得体的话。”
“您是新任的宣州刺史,那么就应该替咱们宣州考量,而不是一心想著越州。”
“越州…是江南东道的州,甚至不在咱们江南西道,使君说的观察使,也不是我们宣州的观察使。”
“假使朝廷要宣州支援钱粮给前方,我们这些地方官把今年的赋税提前收上来,尽快送到前线去。”
“如果使君您也是说,要用赋税去支援前线,下官等也是无话可说。”
“但是如果是额外摊派。”
薛老爷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那这,就又是加税。”
崔刺史脸色难看,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才慢慢冷静下来,他看著薛知县,然后笑了:“好好好,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说地方官不好做,盘根错节,现在本官总算是见识到了。”
“薛嵩,这里不要你议事了,你回去待参罢。”
薛知县拱手道:“下官告退。”
他毫不犹豫转身离开,路过太平县令杜应旁边的时候,杜知县给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意思不言而喻。
牛逼!
而崔刺史则是看向其他一应官员,沉声道:“还有没有与薛嵩一样的?一样的现在就可以走了,本官不介意多参一个。”
在场十余个县令,再不敢动弹。
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勘破权欲,他们脱不掉头上这顶乌纱帽。
只有太平县令杜应一咬牙,也对著崔刺史拱手道:“下官也回去待参。”
说罢,他扭头走了。
崔刺史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然后狠狠一拍桌子。
“继续议事!”
………………
两天后。
一辆马车,停在了青阳县衙门口,一脸疲惫的薛老爷,背著手走进了县衙,县衙的官吏纷纷低头,口称县尊。
薛知县一一点头回头回应,背著手走到了后衙,还没有到书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了自己女儿的声音。
“你不许下这里!”
随后,李昭的声音传来,很是开心:“连珠棋小姐不是我的对手,咱们换个罢。”
“换什么?围棋你也下不赢我。”
“我们来下老虎棋。”
李都头笑著说道:“我教你怎么下。”
李云正准备摆开棋盘的时候,房门被缓缓推开,薛老爷面无表情的看著这对正在自己书房里下棋的年轻男女。
薛韵被吓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手足无措:“爹,您怎么回来了…”
薛老爷无奈摇头:“怎么,爹还不能回来了?”
薛小姐脸色微红,扭头看了一眼李云,然后低头解释道:“女儿是给他找书,然后闲著下了会棋…”
“好了,好了。”
薛知县叹了口气道:“乖女先回去,为父跟李昭说几句话。”
薛小姐连忙点头,对著薛老爷行礼之后,飞快的跑了出去,跑到书房门口的时候,还扭头看了看老神在在的李云,然后一路小跑跑远。
薛小姐离开之后,薛老爷才怒视了一眼李云,骂道:“让你留下来保卫青阳安全,你就是这么保卫的?”
李都头咧嘴一笑:“县尊,您说这话可没有良心,青阳不是好好的吗?一个作乱的匪徒都没有。”
薛老爷坐在了自己的主位上,默默叹了口气。
李云上前,给他倒茶,然后笑著说道:“县尊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出什么事了?”
“那位新刺史不好相处?”
“岂止是不好相处。”
薛老爷皱眉道:“简直是目中无人,大家族出身的,全然没有把我们这些下属看在眼里,仗著自己朝中有人,傲的没边了!”
说到这里,薛老爷闷哼了一声:“你果然没有说错,还不如田刺史!”
李云倒完茶水,推了过去,笑著说道:“县尊消消火,到底出什么事了?”
“老夫这个知县,应该做不了太久了。”
薛老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之后,只觉得入口苦涩,他又放下茶杯,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近二十年官场,他一直升不上去,就是因为性子有些直。
不过毕竟半辈子在官场上厮混,眼下要告别了,他心里也是思绪万千。
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才抬头看著李昭,缓缓说道:“到时候,你同老夫一起返乡罢,薛家在当地虽然不算什么世家,但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家族,到时候在当地给你谋个差事,你跟,你跟…”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意思是李云跟薛小姐,也有个生计。
李云看著愁眉苦脸的薛老爷,笑呵呵的坐了下来,然后开口道:“县尊,到底出什么事了?您才去州里几天啊,就得罪了新上司?”
“县尊似乎也不是这种缺心眼的人。”
“是得罪了他。”
提起崔绍,薛老爷忍不住眉头紧锁,闷声道:“再来一次,老夫还是会得罪他,这狗…”
他下意识的压低声音。
“狗东西。”
“仗著自己背景,刚到地方上就胡作非为,京官当久了,他都不知道地方是个什么模样,就敢这样发号施令!”
薛老爷骂了几句之后,咬牙切齿:“还说什么朝廷大局,分明是有人授意他,想在越州平乱的功劳里分上一杯羹,到时候越州乱事一平,他因功升迁,拍拍屁股就走了!哪里还会管宣州这个烂摊子!”
听薛老爷这么说,李云大致猜到了那位新刺史是个什么东西了。
他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喝了一口之后,缓缓说道:“县尊莫急,详细跟我说一说事情的经过。”
“这事,说不定我也能给你平了。”
薛老爷忍不住白了李云一眼。
“人家是相门子弟,京城的贵人,你以为是山贼啊?”
李都头微微一笑。
“县尊就跟我说一说,只当是找人诉苦了。”
“万一我有办法呢?”
第96章 活猪!
薛老爷毕竟是进士出身,语言组织能力还是很强的,很快把前因后果跟李云说了一遍,然后拍了拍桌子,怒声道:“想也不用想。”
“他这个宣州刺史,是有人见到越州反情之后,特意给他安排过来的,到时候越州平乱之后,他出了钱粮,自然功劳不小。”
“至多一两年时间,就能从宣州再调回京城去,说不定还能平升个一品。”
“吏部的履历上,也能记上漂亮的一笔。”
薛嵩闷声道:“只是宣州境况如何,就没有人会在意了。”
李云听了一遍,然后笑著说道:“看来朝廷里的相爷还真是贴心,给自家子弟路铺的很宽啊。”
说到这里,李某人顿了顿,继续说道:“只不过这位崔刺史,实在是太心急了,他本不用这么著急,只要按部就班的坐稳这个刺史,然后用温和一些的法子替前线筹集粮草,他朝中有人,这个功劳就少不了他的。”
“他一来是心急。”
薛老爷怒声道:“二来是仗著家世,根本没有把我们这些地方下属瞧在眼里。”
“现如今,老夫已经彻底得罪了他。”
薛老爷低头掰著手指算了算,开口道:“算起来,文书从这里到朝廷,一来一去,再加上吏部议事,最多一个月时间,朝廷罢官的文书就要下来了。”
“这么快?”
李云有些诧异:“那位招讨使,都快半年了还没到,罢官的文书能这么快就到?”
“招讨使需要吏部与各部慢慢商议。”
薛老爷摇头道:“崔绍的文书,却不用纠结这么久,哪怕撇开他的出身家世不提,上官参下属,也几乎是一参一个准。”
虽然理论上来说,各地知县的委任罢免,都需要吏部做主,但这毕竟只是程序。
通常来说,只要是上官弹劾自己的属官,吏部都会照准,因为吏部如果不准,那么这个上官,在地方上的威信也就荡然无存。
工作没有办法展开了。
这也是薛嵩笃定自己一定会被罢官的原因。
至少会被调离宣州。
李云摸著自己的下巴,认真思考了一番。
他并不希望薛知县调离青阳,至少最近两年不希望,毕竟不管是他的白道事业还是黑道事业,都要在青阳开展下去。
而一旦薛知县离开青阳,李云是不可能跟著他返乡,或者是去其他地方的,毕竟他现在的根基在青阳,将来发展事业,大概也会以青阳,以宣州为中心向外发散。
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一旁的薛老爷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气道:“不要多想了,这个知县老夫也没怎么放在心里,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也是时候回乡养老了。”
说到这里,薛老爷闷哼了一声:“那姓崔的蛮横霸道,我也不必等他来弹劾我,老夫也会给朝廷上书说明情况,主动请辞,告老还乡!”
“让他姓崔的,在宣州好好折腾去罢。”
“县尊不要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