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日来宁府随意惯了,内宅后院从不避讳,能打声招呼已是少有。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会芳园,已经俨然如同张云逸的后院,就是贾珍也得层层通报,得到他的允许方能进得去。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眼巴巴看向张云逸。
“侄儿媳妇身子不适,不见客!”
张云逸倒不是防着这个小鬼,而是秦可卿恨屋及乌,连带着荣府也恨上了。
就连往日交情不错的王熙凤,都不如之前热络。
更何况贾宝玉这个荣府的二世祖?
“我怎么也成客了?”贾宝玉一张大脸憋得通红,“逸大哥怕是还不知道……”
“珍大哥,逸兄弟!咦宝玉也在呢!”话还未说完,薛蟠笑着走了进来,招呼道。
他一面递上礼单,一面冲贾珍挤眉弄眼道:“珍大哥戏班那边可安排好了?”
贾珍顿时如释重负,忙接过礼单,笑道:“文龙来的真好,那边早就安排好了,你快带宝玉去花厅看戏!”
宁府落下亏空,他手头紧,也走上了儿子的老路,每每想要去外头寻花问柳,便撺掇薛蟠。
只是,他比不得贾蓉,好歹也是同辈,少不得还要回个情。
他早就想好,乘着给贾敬过寿,把戏班请回家,既充了门面,又回了情,可谓一举两得。
故而,早早便与薛蟠打了招呼。
他让薛蟠帮忙支开贾宝玉,贾宝玉却对看戏没什么兴趣,在那儿扭扭捏捏。
薛蟠本不欲理会,可看见贾珍一个劲的对自己使眼色,才不情不愿的劝道:“不是我说你,成天跟娘们一起看戏,能有什么看头?今儿这戏往日可不曾看过,不看吃亏的可是你!”
贾宝玉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闻言顿时被勾起了兴趣。
“真的?”
“那还能有假?”
薛蟠将胸脯拍得山响,保证道:“倘若不好看,谁还会强拉着你不成?”
张云逸见贾宝玉被支走,也准备去后院溜达一圈。
平儿今日明显仔细装扮了一番,其意不言自明,他少有去荣府溜达,确实好些日子没照应到了。
不成想,正欲与他们分开,却被薛蟠一把抓住道:“逸兄弟一起去吧!兄弟还有几句话,想跟逸兄弟说。”
他这么一说,张云逸也有些好奇。
加上此前贾珍那未删减的话儿,也有些勾人,便半推半就跟着他们一道往花厅而去。
路上,张云逸好奇道:“薛兄弟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薛蟠抓耳挠腮,憨态可掬道:“我一生最见不得藏头露尾的事儿,原以为当日逸兄弟听了我的话儿,又见香菱生的标致,编了个故事……往日没少编排逸兄弟的不是,前阵子方知是真的为了我好!”
他说着一揖到底,诚恳道:“逸兄弟大人有大量,别跟兄弟一般见识!”
这番话,让张云逸有些汗颜。
原以为,这呆霸王是个混不吝,现在看来倒也是个心直口快的真性情。
他私下如何编排自己,不说也没人会知道,说出来倒显出几分坦荡。
“薛兄弟严重了,都是自己人,不知者无罪嘛!”
他两世为人,早已练就了铜皮铁骨,自不会因为薛蟠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就无地自容。
薛蟠腼腆一笑,正欲开口,贾宝玉却插嘴道:“怪道我近来去姨妈那儿,没见着香菱,原来竟来了东府。”
“可不是嘛!倘若没有逸兄弟镇着,我还不知要遭多少罪呢!逸兄弟可谓是我的再生父母!”
他说着又要再拜,却被贾宝玉一把拉住道:“诶!表哥越发口没遮拦了!”
薛蟠不以为然道:“救命之恩,可不就是再生父母吗?”
不成想,贾宝玉却煞有介事道:“姑父走的早,你这不是咒人吗?”
“对对对!”薛蟠巴掌一拍,“我怎么忘了这茬,多亏你提醒,那回头我再想想。”
他说着,还颇为歉意的冲张云逸一阵憨笑。
似乎原书中也有类似的桥段,二人一个比一个不着调,张云逸只得尴尬的回了一笑。
说话间,已到了花厅。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宁府便是大不如前,也比那几房旁支强得多。
贾璜、贾芹、贾芸之流,早已三五成群的聚在厅内。
倘若搁在平常,看见三人少不得上前行礼问安,献媚卖乖,而今却都聚精会神的盯着厅内的戏台。
厅内,一阵妖娆的女声传来:“她是个娇滴滴美玉无瑕,粉脸生春,云鬓堆鸦。恁的般受怕担惊,又不图甚浪酒闲茶。则你那夹被儿时当奋发,指头儿告了消乏;打叠起嗟呀,毕罢了牵挂,收拾忧愁,准备着撑达。”
……
第140章 观西厢宝玉起意
“好!咱们倒没错过正戏!”
薛蟠的这一声暴喝,顿时惊醒了在场的贾家众人。
立即收摄心神,向三人聚拢了过来。
张云逸和薛蟠一一应付,贾宝玉却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停的眼角瞥向中央的戏台。
待打发走了众人,贾蓉将三人迎入厅内,最视野最好的位置落了座。
贾宝玉方红头胀脸道:“这是什么戏文?以前怎么没听过?”
“没骗你吧?”薛蟠一脸自得道,“你素日跟着老太太、姨妈,能看到什么新鲜活?我虽没看过正经话本,却也知道这上头唱的,才是正儿八经的西厢记戏文。”
“真的?”贾宝玉难以置信道。
“那还能有假?不信你回头自己去找来看看就知道了。”
薛蟠如数家珍道:“现在才唱到第三本第三折,好戏还在后头呢!”
贾宝玉默默点了点头,暗自打定主意,回去就好生翻找。
对于薛蟠口中的好戏,张云逸则嗤之以鼻。
这些黄腔艳词,虽然绘声绘色。
对于唱曲中所言,夹被儿时如何奋发,指头儿如何去消乏,打叠起嗟以及撑达的套路,他也十分熟悉。
然这些,对于经过后世熏陶的他来说,却算不得什么。
不过,对于贾宝玉来说,却是不小的震撼。
他不是未经世事的初哥儿,又不似薛蟠是个老油条,骤然闻得这些黄腔,不免被勾起了心头的杂念,顿时被撩拨的涨红了脸。
口中喃喃念叨:“她眉弯远山铺翠,眼横秋水无尘,体若凝酥,腰如嫩柳,俊的是庞儿俏的是心,体态温柔性格儿沉。虽不会法灸神针,更胜似救苦难观世音。”
念了两遍,方深吸一口气,叹道:“这支‘绵搭絮’端的是将崔小姐勾勒的……”
“这会子还没到正戏呢!”
薛蟠颇为不屑的看了他一眼,也不再理会,转而向张云逸介绍起来。
“今儿这戏班是兄弟我帮珍大哥挑的,待会儿还有正戏,逸兄弟保管不会失望。”
他似乎已经看了无数次,对于其中的剧情,了然于胸,只偶尔瞥过一眼戏台,似乎在寻摸什么。
张云逸也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聊着。
也没过多久,薛蟠忽然拿胳膊肘,戳了戳张云逸,挤眉弄眼道:“来了,来了!”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鼓声响起。
台上的小生道:“是谁?”
装扮红娘的小旦答:“是前世的娘!”
“小姐来么?”
“你接了衾枕,小姐入来也。张生,你怎么谢我?”
“小生一言难尽,寸心相报,惟天可表!”
“你放轻些,休唬了她!”
话音未落,台上的张生已将青衣正旦,放在了交椅上。
……
旁白声响起:“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够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云鬟仿佛坠金钗,偏宜鬏髻儿歪……”
这回,连张云逸也略带惊愕,看向那中央的戏台。
台上,竟就真的假戏真做了……
在古代,戏子的身份比妓子还低。
以前,张云逸并未细究其中的缘由。
见到如今的场面,他总算明白了些。
青楼也罢,半掩门的行当也好,总归还是要关起门来,掩人耳目。
但戏子却与之不同,或许这样的戏码,会有什么准入门槛,亦或是被薛蟠、贾珍这样的纨绔请回家才会上演,不至于大庭广众。
可即便如此,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这个时代可没有为艺术献身一说,演惯了这些的戏子,如何能够不受歧视?
且能请得起这样的戏班,大多都是些纨绔,其中还有些特殊癖好的客人,一旦来了兴致,便不管不顾,非得参与其中,演上一段的。
甚至,那些虚凰假凤,针尖对麦芒的,不一而足。
假戏真做,一旦多了,心态也会逐渐改变。
哪怕是荣府养的小戏子,演小生的藕官和演小旦的官,暗地里都假戏真做,扮起了夫妻,何况这些成年的戏子?
薛蟠见惯了这种活色生香,也难怪他看见柳湘莲上台客串,会打起他的主意。
这些,让见惯世面的张云逸,也为之咋舌。
更遑论初次见识,荼毒未深的贾宝玉了。
薛蟠倒是不怕事大,见他脸上已十分不堪,便怂恿道:“这戏不但能看,还能上去演,正好这会子也不需要什么唱词,宝兄弟倘若有兴致,直接上去,那小生自然会换你施为。”
贾宝玉闻言,抿了抿唇,咽了口唾沫,瞥了眼台上,又看了看周围,目不转睛的贾家众人,终究还是顾虑后果,摇了摇头。
薛蟠也不勉强,笑了笑又道:“待会儿吃饭的时候,兄弟我去后台看看那个小生,别说我不照应你,若是害羞,就过会儿跟我去后台。”
他倒是对看中小生直言不讳。
贾宝玉闻言,身子猛然颤了颤,显然是颇为意动,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可一对眼珠子却直勾勾的盯着台上,只是不知是看着那背靠交椅,枕着鸳枕的青衣正旦,还是正在那儿奋发的小生。
薛蟠也不理会,转向张云逸道:“逸兄弟若是有兴致,不妨一同过去,人多也热闹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