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祖皇帝出生贫苦家庭。
前元至正三年(1343年),太祖六岁时,濠州发生旱灾,次年春天又发生了严重的蝗灾和瘟疫。
不到半个月,仁祖淳皇帝(朱元璋父亲)、淳皇后(朱元璋母亲)以及长兄南昌王(朱兴隆,原名朱重四)先后去世。
连遭噩运,家里又没钱买棺材,甚至连块埋葬亲人的土地也没有,太祖皇帝在《大明太祖高皇帝御制皇陵碑》哀鸣,‘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
后太祖皇帝投奔皇觉院,剃度出家,十七岁那年因为佛院少粮,被赶了出去。名为云游,实为乞讨”
朱翊钧一字一顿地说。
“太祖皇帝起事前,历经人间疾苦,深知百姓之苦。
更是云游四方,看多了贪官污吏、劣绅豪强如何欺凌百姓。
成就大业后,他厘正典章,纪纲法度,彰彰明备,内治肃清。御极三十一年,诛杀勋贵百官、世家豪强、名士大儒数以万计,却对贫苦百姓优待有加,视为国本,唯恐伤及。
只是识字的那些文人,出为名士大儒,退为世家豪强,上为百官,下为缙绅,兼并土地、鱼肉百姓,侵凌乡野,肆无忌惮。
太祖皇帝亲身体会过这些官绅一体的狠毒,他手里的刀对准了这些人狠狠挥了下去。
太祖定下严法酷律,比如枉法八十贯绞,自此海内沸腾,文人墨客纷纷说峻法之下民不聊生。
朕看啊,是官不聊生,士不聊生。”
众人听到这里,五味俱杂,尤其是官员和一干文人们。
“太祖御极三十一年,行苛法三十一年,影响深远,及成化年间,官风依旧还算清廉。但是弘治年后,朝堂官风开始败坏,地方豪强开始跋扈。
贪官横行,劣绅嚣张,朝纲败坏。
嘉靖年间,世宗先帝虽有中兴,但是官绅一体,深入到朝野方方面面,结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
官场日渐腐败,贪官污吏遍地都是。
海公曾经愤而上疏,请求恢复剥皮实草祖制”
众人听到这里,心里不由一颤。
朱翊钧继续说:“万历新政,官风吏治不敢说历朝历代第一,中枢地方贪污营私,就被查处多起。
但总体清廉高效,朕还是很自信的。
朕知道,这一是以新制度新法度去规范约束官场,二是经济迅猛发展,各行各业处在上升的蓬勃阶段
但是历史教训告诉朕,太祖皇帝严法峻律,杀了多少贪官污吏,到最后还是化为乌有。
为什么?
再严格苛刻的制度和律法,也是需要人去执行、监督,只要是人,不可避免就有自己的利益,有利益就会有立场,屁股就会歪。
以官制官,最后的结果就是一场空。
该怎么办?”
朱翊钧的声音仿佛一阵春雷,在众人头上滚动。
大家这才明白,皇上这是要试行新法,试图解决千年大难题,约束官员的贪赃枉法。
“以官制官不是长久之计,那有什么好法子吗?
太祖皇帝的《大诰三篇》里有定,百姓可以将贪官污吏绑缚赴京治罪,虽无文引,关津也要即时放行,毋得阻挡,其正官首领及一切人等,敢有阻挡者,其家族诛。
又有规定,自布政司至于府州县吏,若非朝廷号令,私下巧立名目,害民取财,许境内诸耆宿人等遍处乡村市井,连名赴京状奏,备陈有司不才,明指实迹,以凭议罪,更育贤民。
洪武十八年,常熟县陈寿六等三人把贪残害民的官吏顾英绑缚至京而奏,太祖皇帝当即赏陈寿六钞三十锭,三人衣各二件,还免除他三年的杂泛差役,并警告地方官吏:胆敢对陈寿六打击报复者,一律族诛。
洪武十九年立夏,嘉定县弓兵首领杨凤春残害老百姓,该县百姓郭玄二以及同伴,拿着《大诰》进京告状。
经过淳化镇,巡检何添观,刁难郭玄二及其同伴,不予放行,并指使淳化镇弓兵首领马德旺索要钱财。
最后,按照《大诰》处罚,马德旺被斩首示众,何添观被剁去双脚。”
朱翊钧扫了一眼会场,会场里更加安静,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待下文,皇上准备推行的制官新法,到底是怎么样的。
“以上举措,可见太祖皇帝对以官制官心存疑惑,有了以民制官的想法,但是受历史局限性,没有进一步深入,形成行之有效的完善常法。
以民制官的探索,陷入混乱之中。
不少地方有乡绅豪强,纠集佃户刁民,公报私仇,铲除异己,将与其有仇怨的地方官绑缚入京,导致不少冤案。
不仅没有公理得以声张,反而让乡绅豪强进一步欺凌地方。
也有地痞流氓,恶意利用民拿官制度,设计陷害,或者抓人把柄,向地方官吏索要钱财,横行乡里”
最后此制无疾而终,消失在历史中。”
朱翊钧说到这里,端起茶杯抿了几口茶,留出时间让众人在寂静中消化他的话。
等了一分多钟,朱翊钧继续说。
“但是太祖皇帝以民制官这条思路,朕觉得没有错,朕要加以改进,制度化、合理化,今天这个沪州各界代表政事协商大会,就是一次尝试。
如何尝试?
把各界代表请到一起来,就沪州这两年施政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做一次深入的总结、分析和讨论。就沪州未来五年的治政计划做一次深入地解释和讨论。
还有沪州布政司,每年收的税,多少上缴中央国库,多少预算,花在哪里,总要当着大家的面,一一讲清楚。
按察司有没有进行有效的官风官纪监督,对于民愤极大的官员和相关官署有没有进行调查取证,能不能给予各界代表一个回答?
还有检法厅和司理院,听上去非常神秘,能不能由相关官员出面,向各界代表做一个详细说明,说明检法公诉和司理审判的法定程序是怎么样的,提请公诉和审判的依据和原则是什么。
总不能你们这些司法人员明白,老百姓糊涂吧。
我们的行政、司法如何做到尽可能徇私舞弊,透明化是关键之一。
什么透明化?就是每一步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迹可循,有实可据。”
朱翊钧笑着说。
“朕听到过一个论点,不管用什么法子,都无法杜绝徇私舞弊、贪污腐败,话里话外的意思,既然如此,何必费那么大的劲!
真是笑话。
人反正都是要死的,干脆躺在那里等死好了。
我们对公正、幸福的追求是永不满足的。正是这种追求,我们中华民族和华夏文明,才一步步走到今天,屹立在世界之林。
这也是我们一直在力行新政,不断推行新法的根本原因。”
朱翊钧停了几秒钟,又说。
“各界代表政事协商大会,是一次尝试,朕真正想做的是.”
第962章 江轮向西
万历十一年四月二十六日,上海城外吴淞江码头,停着一艘硕大的铁壳轮船。
该船长八十六米、宽十二点四米、排水量三千二百吨。
三层甲板,船体中部有两个烟囱,搭载着两台蒸汽机。
这是江南造船局吴淞造船厂制造的大明一艘全铁壳蒸汽机轮船,用于长江航运。
航速为每小时二十公里,客货混装,可载客八百人,以及两千吨货物。。
该船型叫江宁一型内河客货混装蒸汽轮船。
这一艘船体看着崭新,应该新下水不久,船艏涂着“丹阳号”三个字,以及“招商局沪运068号”一行字。
表明它隶属于招商局长江运输公司沪江公司。
今天,它成为朱翊钧一行人的座船,从上海吴淞江码头起航,在吴淞口入长江,然后逆流而上,过镇江、南京、芜湖、安庆、九江,直抵武昌。
码头上戒备森严,张四维和林泽友、叶梦熊等沪州、浙江官员恭送朱翊钧一行上船。
李贽、杨令德、胡宗璞等南京、江苏和安徽的地方大员也跟着上船。他们会陆续在瓜州、南京下船,各回自己的任所。
张四维和杨金水继续留在东南,完成自己的任务。
俞大猷赶赴宁波,代表朱翊钧褒奖参加这次海陆联合操演的陆海军官兵们。
船缓缓启动,很快顺着吴淞江到了吴淞口,在那里调头向西。
水警支队南京大队的十二艘瓜州二型蒸汽机轮船组成的水警船,全副武装,四艘在前面,四艘在后面,四艘左右游弋护卫,逆着宽阔的长江水,以每小时十六公里的速度向前行驶。
丹阳号驾驶室前面的第三层甲板顶层,是全船视野最好的地方。
它比驾驶室低一层,不会阻碍驾驶。
又在烟囱前方,不会吃煤灰煤烟。
这里搭了一个凉棚,摆了三张桌子,朱翊钧和徐贞明、潘应龙、胡恭如、李贽、杨令德、胡宗璞一桌,李鄂等人一桌,朱轩妮四位皇子皇女一桌。
桌子上摆了清茶和时新的瓜果,以及当地的糕点。
众人坐在藤椅上,吹着江风,欣赏着壮美的江景。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杨升庵(杨慎)文采横溢,这一阙临江仙,任何游览在江面上的人,脑海里都会忍不住浮现出来。”
李贽捋着胡须说。
“皇上,升庵先生固是才学卓越,人品俊伟,臣欣然读其奇文,益光彩焕发,流光百世也。
岷江不出人则已,一出人则为李谪仙、苏坡仙、杨戍仙,为唐代、宋代并我朝特出,可怪也哉!”
朱翊钧哈哈一笑:“卓吾公十分推崇升庵先生。你刚才所言的岷江之秀,很有代表,不仅岷江,整条长江莫不如此。
岷江是长江上游,中游有湖广,江陵、湘江,有张师傅(张居正)和凤梧,江西前宋有荆国公(王安石),国朝有五朝元老、辅政四十年的东里公(杨士奇),宣德年间创立平米法的双崖公(周忱),正统年间重臣抑庵公(王直),还有嘉靖年间的首辅桂洲公(夏言)和介溪公(严嵩),人才济济。
下游安徽皖南淮右就不用说了,江苏和南京更是人才辈出啊”
众臣听在心里,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
杨慎可是在嘉靖三年,大礼仪之争中,于左顺门前高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的猛人。
结果被世宗皇帝深恶痛绝,余生流配滇南,直到老死异乡。
夏言在嘉靖十八年成为内阁首辅,秉政九年,被严嵩攻讦诬陷,坐罪论死。
严嵩更是大名鼎鼎,为首辅二十年,期间利用世宗皇帝“果刑戮,颇护己短”的个性,以事激怒世宗,戕害异己以全私利。
直到嘉靖四十一年,被还是裕王世子的皇上,借着天时地利人和,断然下手,先除严世蕃,而后权势显赫的严党在两三年间轰然倒塌。
世人以为皇上会怂恿世宗皇帝乘胜追击,不想皇上却暗地里与严嵩达成协议,以严党余力帮助皇上拿到东南兵权和财权,皇上保严嵩一家除严世蕃以外的家人平安。
这三个名字,曾经是朝堂上的忌讳。
李贽生性耿直,借着皇上感叹之意,顺口提到了杨慎。
皇上不仅赞许了一句,也顺着话头把夏言和严嵩也带了出来,说明嘉靖年间的旧账,全部一笔勾销。
现在万历新朝新气象,不再揪旧帐。
同时皇上这样一番话,也透出一个信息。
陈理旧儒的保守势力,已经被剪草除根得七七八八,。
从嘉靖四十三年开始,以龙华书院、象山书院为代表的新学教育,推行已经十六年,不少新学才子已经成为朝堂栋梁之才,有分庭抗争之力。
从小接受新学教育,思维方式与旧学截然不同的青年们,已经开始大学毕业,成为建设大明的主力军和骨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