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743节

  呵呵,这世上只要真心真意去做事,能万无一失吗?

  他们坐在那里,不用办实事,只是动嘴皮子,摘觅别人的错处,身上全无一点错处,当然显得理直气壮了。

  太岳公要心静,有皇上在,这大明的天,谁也翻不了。”

  冯保的劝慰,让张居正烦乱的心稍微好受些。

  河南大案一出,首当其冲的是张居正。

  无数藏在水面底下的保守派,终于等到这一刻,纷纷跳出来。

  新政改革,搞了近五年,就搞出这么个玩意。

  考成法严考中枢地方,就考出这么一班混蛋?

  这不是在重演前宋王安石变法的老路吗?

  喊着要变法以强国富民,结果行的新法全是横征暴敛、害民之事。

  以前你们不让说,现在好了,河南爆出这么大的案子,受害的百姓数以千计,遍及河南二十多个县,家破人亡数以百计。

  铁证如山!

  无数人像是藏在土里的虫子,听到一声号令纷纷钻了出来,发挥各自的拿手好戏。

  揭帖、抄文、上疏、题本,无数对新政改革的抨击,像无数的冷箭,嗖嗖地射向内阁,射向张居正。

  冯保眯着眼睛看了张居正一眼,看到他双眼赤红,眼窝发黑,眼睛里全是深深的忧患。

  能让一向沉如高山、稳如磐石的张太岳焦虑到这个地步,由河南大案卷起的风浪之大,出乎人意料。

  风急浪高!

  “太岳公,你觉得你与王荆公相比,何如?”

  张居正自傲地答道:“伯仲之间。”

  “太岳公,那宋神宗与皇上比之,又何如?”

  “谅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

  冯保笑了,“既如此,太岳公又何必如此焦虑?”

  张居正心里长舒一口气。

  冯公公,你难道不知道吗?我这焦虑有一半是你老兄不给力啊!

  外人都认为,老夫执外朝,你掌内廷,是内外呼应的盟友搭档。

  可是你老兄自从去了承德督造行宫一趟,回来变得低调无比,低调到世人都快不知道你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

  以前从西苑源源不断递出来的“禁内”消息,一下子少了九成,尤其是皇上的心思,你是半点都不敢给。

  天意难测!

  你不把皇上的心思透给老夫,我心里能安定得下来吗?

  冯保似乎猜到了张居正的心思,继续在前面引路,嘴里轻轻说道:“老奴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带着一群风水先生,终于给皇爷勘察出四处候选吉壤。

  两处在西边,皇爷去年抽空去实地看过。

  还有两处在东边。五月中,皇爷东巡滦州,抽空去实地勘查了一回,最后定下青龙山为万年吉地。等钦天监、工部的人再去核实一遍,绘出草图,皇上的皇陵很快要开建。

  万事开头难,要紧的就在起手势,相信过不了多久,皇爷会叫老奴去督工。”

  张居正眼角不停地跳。

  老冯,你闹哪样?

  才万历五年你要往急流勇退吗?

  冯保继续说道:“太岳公,这些日子,兴起的新戏真好看。有沙场杀敌报国,有大明勇士与草原之花相爱相恋,有妯娌姑嫂由怨相亲,还有青天破奇案伸冤理枉.

  老奴去看了,好看,比以前那些酸溜溜的才子佳人戏文好看多了。

  新朝新气象,也该有新戏文新规矩,那些旧戏文、旧陋习,都可以抛弃不要了。”

  张居正嘴角也在微微跳动。

  旧陋俗,内外通气,结为盟友,是不是旧陋习啊冯公公!

  你是在点我啊,还是在点我啊!

  到了紫光阁,张居正被引了进去。

  “臣张居正参见皇帝陛下。”

  “张师傅免礼,赐座!”

  朱翊钧一身圆领朱罗盘龙衫,头戴翼善冠,还是此前干脆利落的作风。

  “张师傅,河南大案的事.”

  张居正连忙起身,叉手长揖。

  “臣为此案向皇帝陛下请罪。臣身为内阁总理,总领国政,又兼考成中央指导委员会主任,主持官吏考成。

  河南大案,臣罪在失察,其咎难逃!请皇上严惩,以儆效尤。”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挥了挥手,“张师傅有责任,朕也有责任。以前我们只打老虎,没有注意打苍蝇蚊虫。

  老虎吃人,蚊虫吸血,且百姓们见不到老虎,倒是有一堆堆的蚊虫围着他们,伺机吸血。”

  开解了两句,朱翊钧示意张居正坐下:“张师傅请坐。

  河南大案,有人弹冠相庆,说这是大明的《流民图》。一时间谗口嚣嚣,无数的明枪暗箭纷纷冒了出来。

  只是他们没有搞明白一件事。

  张师傅不是王荆公,朕也不是宋神宗,这河南大案更不是什么《流民图》!”

  得朱翊钧亲口喂了一记定心丸,张居正不由在心里长舒一口气,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他对自己学生脾性非常了解,也相信皇上不会是轻易放弃的人。

  但是世事难料!

  历史上宋神宗对王安石变法的支持,非常坚决了,结果又如何,《流民图》只是药引子,关键是宋神宗面对重重压力,以及前途未卜的凶险,心志动摇了。

  宋神宗以为自己只是退了一小步,却不知政治斗争中一小步会引起全线溃退。

  幸好皇上依然如世宗皇帝所言,坚毅不可夺志!

  朱翊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张师傅,改革路上不仅有障碍,也有反复,朕早就说过。

  我们不仅要盯着远大的目标,也要注意脚下的石头,一不小心踩歪了很容易摔一跤。不过这种藏在路面的石头,不踩上它也很难察觉。

  我们得想个法子,把路上的石头筛干净”

  朱翊钧右手手指在书案一叠文卷上敲了敲,“朕详细地把河南大案卷宗再看了一遍,此案涉及河南二十二个县,其中十四个县的知县是进士出身,七个县的知县是举人出身,还有一位是监生出身。

  这说明什么问题!”

  张居正刚放下的心,猛地又提起来。

  “臣惶然,不知是什么问题,还请皇上明示。”

  “说明官制易改,旧观念难改!

  河南以前是藩国宗室的重灾区,从洪武年间开始分封了十余位藩王在河南,传至嘉靖年间的有七位。宗室数以十万计,数量之多在全国都是屈指可数。

  此前河南近半田地被分封于藩国,加上侵占、吞并、隐匿,有三分之二。河南各地的胥吏和乡绅,多半攀附于藩国宗室,仗势欺人,对百姓敲骨吸髓。

  隆庆年间,朕整饬藩国宗室,河南除藩分地,大半田地重新分给百姓很明显,被断了财路的河南各地胥吏和乡绅们,又摸索出一条新财路。

  朕相信,这几年河南各县的胥吏和乡绅都在努力开拓新财源,可为何偏偏在这二十二县兴起,成了气候?”

  张居正听出朱翊钧话里的要点,沉声答道:“皇上,臣明白了,关键还在这二十二个县的知县身上!”

  “对,张师傅说得对!

  什么洗心迁善局,什么黑牢私设班房,坐在县府里的知县会不知道?

  他真不知道,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糊涂昏庸,被人架空,成了瞎子聋子。

  二是沆瀣一气,他成了这些胥吏和乡绅们的后台。”

  说到这里,朱翊钧右手指节在书案桌面上重重地敲打着,一下又一下,堪比张居正参观滦州钢铁厂时看到的锻锤机,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他的心里。

  “此前张师傅推行考成法,从中枢推到地方,朝野纷纷说此法如利刀割草、梳篦过头。我们也期望能够彻底扭转官场风习。

  结果呢!”

  朱翊钧的指节重击一下后停住了,却像是给张居正最重的一击。

  皇上,你终究还是要下手了。

  朱翊钧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们培养和选拔官吏的旧制度不彻底打破,考成法执行得再严。旧体制培养和选拔出来的官员,还是那个样子。

  能力不匹配,个人觉悟跟不上,迂腐僵化,得过且过。

  河南案发的二十二个县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二十二位知县,地方亲民官,没有替朝廷把好第一道关,任由胥吏和乡绅勾结,祸害地方。

  张师傅,我们不能出了事就查一批、抓一批、杀一批,再换一批。不清净水源,在下游再怎么折腾,我们喝的还是脏水!

  不彻底打破旧有的培养和选拔官吏制度,我们选出来的官员很大一部分还是老样子。河南大案这样的事情,会屡禁不止!

  张师傅,到了该彻底打破的时候了!”

  张居正沉默不语。

  料想得没错,皇上终于跟自己摊牌了。

  隆庆年间,自己为阁老兼吏部尚书时,时为监国太子的皇上就要求打破旧有的官员培养和选拔制度。

  自己没有同意,左思右想,提出了考成法,希望以严法峻制去管住这些官员,但是还希望保住旧有的培养和选拔制度。

  至少要保住一大半。

  皇上几经思考同意了。

  自己很清楚,皇上的妥协多半是考虑到替换旧官吏的新型人才不够。

  那几年,自己力行考成法,皇上也暂时保留旧有培养和选拔制度。

  其中官制大改了一次,把此前的胥吏、书办、衙役等没有品级的吏员,经过挑选补充进官吏体系里。

  但是知县、知府以上的官员主流,还是进士为主、举人为辅。

  进入万历年,皇上加大新型人才的培养,对科试制度进行大改。四年多下来,积累了足够多的人才。

  现在突然爆出河南大案,皇上抓住这个契机,跟自己摊牌,要彻底打破旧有的官吏体制。

  张居正痛苦闭上眼睛。

  他并不是多么留恋这个体制,也不是对这个体制出来的官吏有多深的感情。

  他只是很清楚,自己也是从那个体制出来的,甚至是那个体制的佼佼者和代表!

  一旦彻底打破这个旧有的官吏体制,那么接下来就是一系列的打破。

  属于自己的那个体制和那个时代将彻底被扫入到历史的角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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