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进一步?”霍靖眉头一挑,“如何再进一步?”
田乐没有回答,低着头又喝起茶来。
呼-呼-嚯!
嘎吱嘎吱!
霍边咀嚼羊肉的声音。
啪啪!
火堆里火星子乱闪的声音。
帐内有些安静,霍靖大刀金马地坐在马扎上,双手按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向前倾,紧紧地盯着田乐,仿佛一只老虎盘踞在你的对面。
田乐神情如常。
“正使,哈实哈儿城从前汉疏勒城开始一直到现在,屹立西域上千年的一座雄城,墙高城固。
里面有多少守军?我们不知道。城防如何?我们也不知道。没错,我们是有两万人,可这两万兵马只是骑兵,善于野战而不长于攻城。
我们奔袭哈实哈儿城,人生地不熟,很难保证不被敌军发现,一旦陷入攻城泥潭里,那就成了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嘎吱嘎吱,霍边还在没心没肺地撕咬着羊腿,一支半大羊的羊后腿,被他啃得七七八八,露出骨头部分。
火堆里,火星子还时不时地爆出来,应该是牛羊屎干里没有被消化掉的草籽,被烧裂炸开了。
霍靖缓缓点了点头,“田先生说得有道理。那田先生有什么好计策?”
“正使,在下听于阗等归附军民说,叶尔羌国西边要城俺的干(安集延),位于费尔纳干盆地东部,是通往河中地区,以及撒马尔罕城的重要中转站,是叶尔羌国最重要的商贸集散地,据说拥有叶尔羌国最大的集市。
在下还听说,费尔纳干盆地以及俺的干城,是叶尔羌国从西边布哈拉汗国手里抢过来的。布哈拉汗国一直耿耿于怀,时常从西边发起侵袭,兵戈之事不断。
在下的想法很简单,围魏救赵,声东击西,用计就不妨用得更彻底一点,骗敌人也不妨骗得再狠一点。
我们绕过叶尔羌城和哈实哈儿城,沿着葱岭的山谷河道一直向西,直接杀入费尔纳干盆地,把那里的城池阿克西和俺的干付之一炬,再打出布哈拉国的旗号。”
霍靖不由笑了,“田先生看着斯文,可胆子比我还要大。”
霍边正好啃完整个烤羊腿,把啃得干干净净的羊骨头丢在地上,吸着油腻的右手手指头。
“切尽哥哥说得没错,你们两位一个比一个胆子大,现在搞得帐篷里我胆子最小,胆小如鼠。不行,俺的干城交给我,我必须第一个冲进俺的干城去。”
霍靖看了他一眼,“把汉弟弟,你是赞同田先生的计策?”
“我当然赞同。骗敌人,肯定是往死里骗,坑死不偿命的那种。”
霍靖笑得更开心,“好,我也觉得田先生的计策比我的强。哈实哈儿以西地区,比哈实哈儿和叶尔羌地区要广袤得多。
地方越大越适合我们骑兵纵横厮杀。西山军校里说过,骑兵最大的优势在于机动性和冲击力。
冲击力是重甲骑兵擅长的,那不是我们轻骑兵该干的活。我们就应该来回纵驰,长途奔袭,避实击虚。
现在奔袭俺的干,给叶尔羌国制造混乱。局势越乱,对我们越有利。
田先生,你能提出奔袭俺的干城,想必也做好了万全准备。”
“没错。”田乐欣然答道,“于阗城有四位马奴,他们曾经跟着主人,于阗城的贵族商队,往来过俺的干城七八次,非常熟悉去往那里的路。
因为叶尔羌国国主收商贸重税,所以于阗那边的商队,往往走南边的葱岭山谷河道,避开设立的关卡税吏。
可以请他们做向导,领着我们走南边葱岭的山路,绕过叶尔羌城和哈实哈儿城,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到费尔纳干盆地,直取俺的干和阿克西城。”
霍靖站起来鼓掌道:“好!田先生在于阗想到了今日之计,未雨绸缪,果真是文长先生的高徒啊。”
霍边哈哈一笑,“行了,你们两位高人把计策商议好了,兵马们也休息得差不多,该出发了。这里离叶尔羌城比较近,待久了那边早晚得闻出味来。”
“好,把汉弟弟,你马上传令下去,各部整队,一个小时后出发。”
“是!”
“田先生,那四位于阗马奴你带着?”
“跟着政工处的政宣工作队。”
“好,请他们去夜不收侦察队,每组一位,给我们当向导。”
“是!”
三天后,哈实哈儿城西南三百多里外的玛尔堪苏河(克孜勒河)谷,一队骑兵在河谷山道上缓缓前进。
身着红褙,遍打红旗,红色的队伍蜿蜒十几里,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
“三位大人,走那个山口,顺着这条河直下,大概四天的时间就能到哈实哈儿城。”一位向导指着河谷说道。
“我们现在去到费尔纳干盆地还需要多久?”霍靖问道。
“回大人的话,我们沿着这条山谷走两天,过一个叫铁叶尔里克叶的山口,算是进入到费尔纳干盆地东部的山谷。再走两天,就能看到俺的干城。”
“好,继续前进。”
过了一会,田乐对霍靖说道:“正使,属下去看下辎重营。这里山路过于险要,负重的驮马行走非常危险,我得好生盯着他们。”
“好,田先生辛苦了。”
霍靖和霍边看着田乐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山坳拐角,不由地都转过身来。
“切尽哥哥,田先生不愧是进士出身,好生厉害!”
“那是自然。在京师时,我听说过,田先生中试的隆庆二年那一科,是新学大获全胜的一科。
他的同科出了好几位人才,京师潘少尹的令史,叫沈万象,还有大名鼎鼎的湖广总督王督宪的令史,叫李明淳,跟他都是同科。”
“果真好生了得。切尽哥哥,以前我以为书生个个是心慈手软,可是在田先生身上,我可看不到一点心慈手软。
从扯力昌到牙克列,再到齐喇于阗,四个城,一千多名叶尔羌国官员和贵族,以及他们的家眷,田先生领着政工处工作队,发动四城百姓,主持召开大会。
先是历数那些家伙的罪行,然后当众宣判,现场斩杀。一千多人,说杀就杀,一点都不含糊,根本不像个文弱书生。”
“读书人都心思狠毒,田先生还行事果断,更加不一般。他动员四城上万百姓,诛杀叶尔羌国官员和贵族,其实跟话本里说的纳投名状一样。”
“纳投名状?切尽哥哥,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还蛮像。
于阗四城的上万百姓,一起诛杀了官员和贵族,手上沾了血,就算叶尔羌国兵马打回来,他们也没法洗干净,必须要一条路干到底,这就跟我们一条心了。
有田先生留下的各城工作队带着治安队,巡逻各城,叶尔羌城一时半会发现不了异常,我们可以悄无声息地杀到俺的干城。”
霍靖抬头看着西边的雪山。
头顶上,连绵起伏的雪山如同守护神般矗立,峰顶被层层积雪覆盖,闪耀着洁白的光芒。这里的空气跟青海一样,稀薄而清新,天空呈现出深邃的蓝色,似乎比中原和漠南草原的天空更高一些。
阳光洒在雪山的斜坡上,明暗交错。现在进入到初夏,低处的荒野上开满了各色的野花,五彩斑斓,如同一幅动人的画卷。
霍边也抬头看了一会,忍不住说道:“切尽哥哥,这里的景致,跟金山(阿尔泰山)好像啊。”
“是啊,那里也有连绵不绝圣洁的雪山,也有深深的山谷,清澈的河水。当初我们跟着俺答汗远征瓦剌,到达那里时,被深深地震撼,不敢相信天下还有这么美的地方。
那里离我们的草原那么远,让我们曾经以为,那里会是我们这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霍靖的话让霍边也深有感触。
“是啊,我也以为那里是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是后来的际遇,怎么也不敢想象啊。我们拥有了自己的牧场和部众,我们直接向皇帝陛下称臣,如同俺答汗一样。
我们去了青海,踏遍了河源高地和河曲草甸,去过昌都、巴塘、理塘,现在又来到了这里。切尽哥哥,在皇帝陛下的庇护下,我觉得自己可以一直纵马冲到草原的尽头。”
霍靖精光闪闪的双眼看向远方,“这次入京,皇帝陛下对我们说过,天下之大,任由我们去驰骋,不要顾忌,不要胆怯,挥动马鞭,挥舞钢刀,沿着祖先走过的路,我们再走一遍。
等我们想停下来时,皇帝陛下会分出一大块土地赐给我们做封地,像察合台汗国和伊利汗国那样。”
“察合台汗国,伊利汗国?”霍边嘴里念着这两个词,眼睛里无限的向往。
身为孛儿只斤家族的后裔,当然知道这两个词的含义。
“切尽哥哥,我们能实现吗?”
霍边喃喃地问道。
“你相信皇帝陛下吗?”
“当然相信!皇帝陛下雄才伟略,古往今来,我也只能想到成吉思汗能与他媲美。”
“那就行了。”
四天后,俺的干城。
太阳悬在空中,离西北的卡拉柱克山山顶还有一条胳膊高。
骆驼和驮马组成的商队,踩着斜照过来的橘黄色的光,缓缓走进西门和东门。他们分别来自河中地区和天山南北路。
这些骆驼和驮马身上,驮着东方的丝绸、瓷器、玻璃、香水,以及西边的香料、金银、宝石,走进俺的干城,如同两条河流,在这里相向汇聚。
薄薄的暮色,如同一层轻纱雾霭,若隐若现的罩在俺的干城上。城中各处飘起的炊烟,仿佛橘色海洋中向上游动的鱼,充满了盎然生机。
守城的军士们,闻着城里飘来的食物香气,咽着口水,期盼着天黑,好关门落锁,回家吃饭。
有人察觉到轻微的震动从地面传来,他们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突然间,无数的骑兵从南边的原野中冲了出来。
他们身穿轻甲外罩红衫,举着的数百面旌旗也是红色,仿佛草原上的大火,无比迅疾地猛扑过来。
“敌袭!”
守军撕心裂肺地叫喊着,急促的钟声也敲响,传遍了整个俺的干城。
在红色大火离城池还差几百米时,西门两扇沉重的大门被手忙脚乱的守军推动着,在吱嘎声中,在城中军民无比焦虑中缓缓关合。
轰的一声,西城门终于关上了,终于不用担心原野上的大火烧进城里来。
城楼上心有余悸的守军,不由自主地高举双手,又蹦又跳,欢呼的声音如潮水一般!
第680章 我们是布哈拉人请来的救兵
数千名赤骑在西门前一百多米停住,守军们攀着垛墙,看着下面的骑兵,心里说不出的得意。
你们来晚了!
城门外空旷无比,站在高耸的城楼上,一眼可以看到几十里外,你们的坐骑跑得再快,也没有我们动作快啊!
不过今日是怎么了?
布哈拉国的骑兵冲过来,边界的哨楼怎么不点火烧烟报信示警。
布哈拉国的狗贼奸诈狡猾,肯定偷袭了哨楼,但是终于在我们西门前功亏一篑。
守军突然发现,还有一支赤骑,大约三千余骑,从大队分出来,绕过西门,沿着南边城墙,向东门而去。
俺的干城不大,又地处狭长的山谷入口,只开了东西两门。
守军看到此景,不由哈哈大笑。
布哈拉人怎么这么傻啊!西门没赶上,还想绕到东门去?
来不及的!
你们难道不知道西门的钟声一敲响,东门听到声音马上就会关门落锁。俺的干地处要冲,百年来被几方势力来回地抢夺,这点战备意识和准备还是有的。
你们在西门没赶上趟,再呼哧呼哧地跑到东门,十几二十分钟都过去了,那边早就严阵以待,给你们吃个美味可口的闭门羹!
西门守军们指着下面的布哈拉人,耻笑他们的愚钝。
心有余悸的他们笑得格外开心,格外夸张,恨不得把刚才心都跳出嗓子的紧张,用欢快的笑声都消散掉。
西门前的“布哈拉”赤骑一声不吭,如同寂静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