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576节

  他们比冲进去时跑得要慢许多,担架上躺着伤员,需要运到印江,再转去辰州城,那里的军医云集,医疗条件更好。

  还有两位参谋官,背着牛皮公文包,跟着担架队匆匆跑出来,见到两人,连忙立定行了一个军礼,下了台阶,沿着挑板上了船。

  船只两边竖着一人高的厚木板,涂着厚厚的泥土,甲板上堆着层层稻草。

  船上的水手和桨手抓紧时间,用木桶从河里提水,一桶桶的往泥土和稻草堆上浇,顺手再给大汗淋漓的身子浇上一桶河水,淋个舒服通畅。

  有的水手和桨手巡视各处,检查船只和防御工事。

  其余的水手和桨手坐在甲板,吃着饭团,喝着盐糖水,轻声说着话。

  担架队把伤员抬上船,安置好了,参谋官跟着上了船,跟水手长说着话。船长在岸上跟码头上的官员说话,然后在一叠文书上签字,卷了几张塞进腰包里,跟码头上的人挥挥手,沿着挑板上了船。

  时间过去了大约半个小时,船长举起右手,说了些什么,站在甲板上的水手和桨手们轰声应了一句,笑着散开。

  挑板被取下,缆绳解开,丢回到船上。

  四位水手分别在船头和船尾,用竹篙撑着岸堤。在他们娴熟的操控下,原本朝上的船头在河面上调了一个头,朝着下游。

  船长大喊了一声,桨手和水手们齐声大吼一声,唱起了乌江船调:“嘿!嘿!嘿作冲啊!”

  船桨随着号子节奏划动,号子喊得越来越快,船桨划得也越来越快,船速也越来越快,不过一分钟,船只冲进河中间,顺着最急的河流,猛地向下漂去,比刚才逆流而上时的船速要快十几倍,如同离线的箭,嗖地就远去。

  只剩下高亢急促的吼声还在江面上回荡。

  “嘿!”

  看到船只远去,消失在江面的烟波中,李明淳和丘弃浊不由自主地长舒一口气。

  “其实城里的粮草辎重够坚持三个月,三个月啊,湘西的援军爬也该爬来了。何必叫这些船夫们,冒着风险来回穿行。”

  丘弃浊看着李明淳,“子明,你这是拿着几十号人命在当诱饵。”

  “那又如何?”李明淳不在意地说道,“我们整个思南城就是一个大诱饵。只不过我用官码头钓杨兆龙,督宪用思南钓播州,钓杨应龙。

  清涟,慈不掌兵!”

  丘弃浊长叹一口气,正要说话,听到远处响起一阵阵牛角号声,接着是杂乱的高喊声,闻声转头一看,脸色跟着一变。

  官码头两边各有一道泥土垒堆的堤坝,高出江岸三四米,用来抵御汛期会上涨的乌江水,免得冲进岸边的田地里。

  守军在这两道堤坝上面竖了一道半人高的低栅栏,在堤坝前面修筑了两道两米多高的高栅栏,全部是用木桩扎制而成,非常坚固。

  号声响过,播州土兵在头人和军官的驱赶下,十几人一队,举着盾牌,拎着苗刀,挺着长枪,沿着坝埂,踩过稻田,缓缓向官码头边上的堤坝走来。

  在他们的后面,跟着数百上千的弓弩手。

  离堤坝还有五六十米,播州土兵的弓弩手对着堤坝射击。箭矢在空中发出人的呼呼破风声,向堤坝飞去,有一部分钉在低栅栏上,发出梆梆的声音。

  思南城守军站在堤坝上,躲在低栅栏后面,举着盾牌,居高临下,对着被高栅栏拦住的播州土兵张弓射箭。

  箭矢在空中飞来飞去,栅栏前面,时不时有播州土兵中箭,倒在泥泞的田地里。鲜血慢慢流出,在泥地水田里弥漫开,鲜艳的红色没一会就变成了黑褐色,跟泥土一个色。

  土兵举着盾牌,在泥地里趟着脚步,走到第一道栅栏跟前,举起苗刀和长柄砍刀,对着伤痕累累的木栅栏砍了起来。

  一队守军在军官的指挥下,列队站好,把鸟铳架在低栅栏上,对着聚集的播州土兵,砰砰的打了起来。

  鲜红的血花在空中绽放,五六人应声倒下,其他土兵接过他们的盾牌和砍刀,继续在泥泞和鲜血中砍栅栏。

  箭矢破风声一直不停,时不时有铳声响起,播州土兵陆续倒下,他们的同伴把伤员和死者拖到后面,蒙着头默不作声地继续砍栅栏。

  终于在二十多分钟后,播州土兵付出了伤亡一百多人的代价,把第一道栅栏砍出七八个缺口,土兵们从缺口挤进来,走了四五米远,又被第二道栅栏拦住。

  这一次他们遇到更大的危险。

  守军站在堤坝上,举着五六米长的削尖竹竿,对着挤在第二道栅栏后面的守军乱戳。尖锐的竹尖横七竖八地从高处戳过来,防不胜防。

  它们有弹性,可以避开盾牌,戳中举着盾牌土兵的腿脚,或者被盾牌一弹,戳中旁边的土兵的身子。

  从第一道栅栏缺口钻进来的播州土兵,被挤在狭窄逼仄的空间,就像关在笼子里的老鼠,无法躲闪,纷纷倒下。

  又过了半个小时,在伤亡了两百多人,第二道栅栏终于被砍出两个缺口,但是播州土兵们已经精疲力尽,再也爬不上三米多高的堤坝。

  他们很有默契地抬着受伤的同伴,以及尸体,缓慢有序地向后退,从第一道栅栏的缺口退了出去,一直退到了一百米远,守军弓弩的射程之外。

  纷纷坐在泥地水田里,盾牌和刀枪丢到了一边。

  军官和头人在旁边又蹦又跳,又打又骂,但坐在泥地水田上的两三千播州土兵,默然无语。

  沉默中聚集着力量,冷漠的眼神寒彻入骨,军官和头人们慢慢地冷静下来。冷静慢慢传递上去,最后响起了收兵的敲锣声。

  播州土兵们刚离开战场,守军放下一个个木梯子,数百人顺着梯子下来,扛着木头,钉在缺口里,再用铁丝把木头牢牢地绑在一起。

  第一道栅栏修葺好了后,再退回来,把第二道栅栏修葺好。

  不到半个小时,播州土兵们费尽心血在第一道和第二道栅栏砍出的缺口,又完好如初,上面还多了横七竖八的木板,看上去比此前还要牢固。

  李明淳和丘弃浊站在官码头台阶尽头,居高临下地看到了这一切。

  长舒了一口气,丘弃浊转头看着李明淳:“子明,这就是你所说的钓鱼?”

  “对。”

  “每天两到三次,播州土兵死伤三四百人,思南土兵死伤三四十人,就像挤在两个笼子里的老鼠一样,互相厮杀,厮杀了八九天。子明,这就是你所说的钓鱼?”

  “对!”李明淳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就是我说的钓鱼,让杨兆龙认为只要再加把力,就能把官码头攻下来。只要攻下官码头,就能把思南城困死。

  困死了思南城,这座不大的城池,指日可待。

  我就是用这样的法子,把杨兆龙和他的一万三千播州土兵,钓在思南城下,让他们进又进不来,退又舍不得。

  现在已经过去十三天了,杨兆龙和他的一万三千播州土兵,在思南城被牵羁了十三天。

  我相信,只要再坚持十天左右,局势就一切明朗了。”

  丘弃浊看着李明淳,摇了摇头,“慈不掌兵,子明不愧是王督宪的令史,言传身教,果真与我们不同。”

  李明淳哈哈一笑,“清涟是说李某心狠手辣?”

  “是啊,不过战场上不心狠手辣如此行事?我也看明白了,战场上的一个决定,都关乎成百上千人的生死。

  心不硬,如何下得这个决心?”

  “不,清涟,心太硬了也不行。”

  “什么?”丘弃浊好奇地问道,“子明,你话什么意思?”

第677章 到底钓没钓上?

  “清涟,心太硬,视这些将士为草芥,也不行。”

  “为什么?”

  “此前国朝以文制武,边事糜烂,为何?

  一是众多文官只会四书五经,兵法军略全靠凭空想象。在他们眼里,自己神机妙算,用兵有方,吃败仗完全是武将贻误战机,怯敌畏战。

  二来就是众多文官,视边军将士为草芥,只是叫他们提着脑袋卖命,不要说赏功,给他们一口饱饭吃,文官们都觉得是天大的恩赐。

  如此心硬如铁,焉能不吃败仗。”

  丘弃浊点点头,“有道理。可是子明,这不是两头堵了吗?慈不掌兵,又要爱兵如子,岂不是十分矛盾。”

  “这有何矛盾的?”李明淳不以为然,“不要妇人之仁,要舍得让将士们牺牲,但是必须要让将士们牺牲得有价值,有意义。”

  丘弃浊连连点头:“太有道理了,子明兄,你的一席话真是让我胜读十年书啊。”

  “好了,你此前不是说指挥司有事找我吗?耽误这么久,会不会误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朱师长担心杨兆龙会逃,想找子明商议一下,看如何黏住他们。不过今日情况来看,杨兆龙还是老样子,一时半会走不了。”

  “今日走不了,明日可能走。明日走不了,后日可能走。我们必须想法子,让杨兆龙十天半个月都脱不了身。”

  李明淳这么一说,丘弃浊连连点头:“子明,你这么一说,觉得还真有可能。下决定往往在转念之间。

  走,我们赶紧到指挥司去,跟大家好好商议一下。”

  指挥司在水德江长官司里,进了戒备森严的大门,院子里一片忙碌,两厢房间全是指挥司的办公室,参谋处、政工处、后勤处,穿着原野灰陆军军装的军官和士官们,来来往往,见到李明淳和丘弃浊都点头打招呼。

  穿过两道门,进到中院里,这里是指挥司作战厅,隔着院子就听到正屋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嗓门最大的就是水德江长官司副长官杨偏刀。他负责统领思南城里的土兵,是思南城指挥行司副指挥使。

  他嚷嚷的声音就跟打雷一样,传出前厅,在院子里回响,震得窗棂哗哗响。

  “这么憋屈的打仗,我老杨还是头一回。你说我们兵少势弱,老老实实当个缩头乌龟,我老杨也认了。

  可我们兵少,但不势弱啊!开战头三天,播州那帮龟儿子,差点被打崩了。我们这边居高临下,就跟功德池里打王八,那是一枪一个。

  打死打伤播州军官头人两三百人,其余的士兵们,士气都被打没了。

  要我说,当时就应该把播州土兵打崩,再冲出去把他们都抓起来”

  “打崩?老杨,你口气不小啊。我们才多少人?第四师前卫团第一营,一千人。加上水德江司和蛮夷司的兵丁两千四百一十人,拢共才三千人。

  播州土兵有多少人?一万三千人。打崩了跑得漫山遍野,怎么抓?就算是一万三千头猪,你漫山遍野去抓,得抓多久?这还是一万三千人,有刀有枪,身经百战的播州精锐。

  我们追出去,追到荒郊野外,只要在某一处给黏住,其他的播州土兵闻讯围过来,该崩的就是我们了。”

  跟杨偏刀打擂台的是吴笪飞,第四师前卫团副团长,镇兵悍将之一。

  “可也不是这么打仗啊,当缩头乌龟,你心里舒服?老吴,你好歹也是镇兵出来的,甘心吗?”

  “有什么不甘心的?”吴笪飞不以为然地答道,“只要能打胜仗,叫老子当乌龟在地上爬也可以。”

  杨偏刀愣了一下,停了几秒钟又嚷嚷道:“既然要守城就好好守,官码头那里有城楼,把城门一关,墙高城坚,杨兆龙把满嘴牙磕碎了也攻不上来。

  你们倒好,非要把官码头也圈进来,那个鬼地方,无险可守!只有两道堤坝和几道木栅栏,全靠人命在撑。

  官码头那里,我们已经死伤了四五百人。我们总共才多少人,这么打下去,我们土司兵打光了,你们镇兵光杆一个,撑得住吗?”

  “杨偏刀,你什么意思?”吴笪飞怒问道。

  “没什么意思。你们躲在后面怯敌畏战,就把那些火枪火炮给我们。你们怕死,我们不怕死!”

  “艾满民,你说谁怕死?”

  “哪个砍脑壳的躲在后面,那个就是怕死的。”

  “信不信老子一耳斯铲死你!”

  “来啊,来啊,你要是不敢,就是背时砍脑壳的!”

  李明淳和丘弃浊对视一眼,继续往前走。

  “好了!莫要吵了!”出来灭火的是水德江长官司正长官张,整个思南城也就他能压得住杨偏刀。

  “杨偏刀,你乱弹琴个鬼啊!吴笪飞他们是镇兵出来的,你湘黔川到处打听好,镇兵那个不是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的好汉。

  你以前不是最佩服他们的吗?怎么现在面对面还呛火?”

  “他们是见面不如闻名!浪得虚名!”杨偏刀又呛了一句。

  “给老子闭嘴!”张彻底怒了,“再敢出声老子用布鞋抽死你。”

  “好了嘛,我不出声就是了。”

  张继续说道:“守城前三天,镇兵那个打法,一枪一个,三天就把一多半的军官和头人搞没了,谁遭得住?

  李参军说得对,这样打下去,再打个一两天,杨兆龙撅起屁股就要跑。王督宪费尽心思,姚都事、任都事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把杨兆龙哄弄出来了,你个龟儿子的又把他给吓回播州那个团鱼廓阔里头去。

  后面怎么打?播州那些山寨,你个龟儿子当先锋去啃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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