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拄着梨木拐,步子迈的颤颤巍巍,周边的宫女也早让她遣了出去,房中只有他们母子二人。
即便两人关系再不睦,二人也是母子,隆帝起身上前,搀扶着太后入座。
旋即就侍立在侧,递上了蜂蜜水。
太后面色一松,欣慰的笑了笑。
小小的举动,也昭示着二人之间的破冰,太后的心情不错,这个儿子总也是认她的。
念及此,太后又不禁生出泪来。
平白的就哭泣起来,隆帝又安慰道:“母后,这又是怎么了?”
用袖袍擦拭了下,孙太后叹气道:“相当年,你和你兄长在院中玩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已是这番景象,你们可都是娘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隆帝面色一沉,未有应答。
孙太后摇摇头,示意隆帝也坐,缓了缓口气道:“今日你既已成天子,旧事也没什么好提的了。待主朝堂之后,娘亲也从未干涉过一丝朝事,而如今却不得不警醒你几句。”
“你可知,你父亲如何治理天下,使天下太平?”
隆帝耐着性子应道,“娘亲赐教。”
孙太后自感良好,继续解释道:“皇权不下县,你只有一人,是无法治理广袤国土的。赋税为国之根本,是需要有才能的人来把持。”
“固然,其中有贪嗔痴之辈,可有多少人能安贫乐道,守住本心呢?”
“更何况江南那繁华之地,当年我随你父亲下江南时,是真见过那盛景,纸醉金迷,最易迷人眼,但他们能按时缴上国库税银,就是好官。”
“水至清则无鱼,官都喂不饱,你还想要百姓从什么新政中获利吗?”
“在南下之际,我和你父亲曾几次取过甄家老宅,甄家老夫人被你父亲称为‘吾家老人’,你若是想要抄了甄家,岂不是天家忘恩负义,要让天下人耻笑?”
“如今你是羽翼渐满,可若是刻薄寡恩,自然招致众叛亲离……”
隆帝眉头微皱,道:“娘亲,您不知道他们犯了多大的罪过,恃宠而骄,是他们忘恩负义在先。”
孙太后摆摆手道:“人都有犯错的时候,罪不至灭门抄家,总也要给一条活路……”
见隆帝身躯随着粗重的呼吸一起一伏,孙太后当然知道,她这个儿子最是执拗,决定了的事,往往是很难扭转的。
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母子再相聚,却又因为事情分歧而争吵,也并非哀家所愿。哀家也没求过你什么事,而且也是为了你好。甄家这些世家,都是向着陛下的,怎好自己动摇自己的根基呢?”
孙太后自称哀家,又称呼了陛下,当面如此,还是头一次,也算是她心底对隆帝的认可了。
但说出的这为甄家求情的事,还是让隆帝一时无法答应。
隆帝也不明白,为何母亲总是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当时他听从母亲的话,放过了大哥,可大哥却三番五次的要治他于死地。
片刻之后,门外又有宦官叩门。
孙太后面色阴郁之气一下凝结,怒骂道:“哪里来的不知规矩的东西,哀家同陛下说话,敲什么门?”
门外,宦官扑通一声跪地。
触怒了主子,他这种奴才可难活。
但他也不是没理由的,忙将双手举过头顶,呈着文书道:“陛下,安京侯的奏报到了。”
隆帝愤然起身,对拉开两扇门,大步流星的走了出来,取过太监手上的信笺,正反看了一遍,见有岳凌的署名,内心激动不已。
站在门外拱手行了一礼,隆帝才道:“母后,朕公务冗杂,您先歇息吧……”
第308章 晴雯,晴雯!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坤宁宫,
与岳凌的奏报一同抵达京师的还有林黛玉写给皇后的信。
收到林黛玉的信笺以及礼物时,皇后面露了稍许惊讶,未曾想过远在江南的林黛玉还会惦念着她。
将香囊托在手上轻嗅了下,同浓脂艳粉的味道不同,有股淡淡的清香萦绕鼻尖,沁人心脾。
作为一国之母,皇后从不少收到礼物。
只是更应该称之为贡品,每逢佳节,珠宝,绸缎,各类首饰,连带着还有送礼者的阿谀奉承,皇后见得实在太多了,打心底厌弃这种虚伪。
不过,像林黛玉这样似后辈的关怀,倒让她心里流露出些许暖意,没有丝毫排斥。
又将信笺拆开,读了开头,才知道是她最近又遇到了新状况,正为此苦恼着呢,想要自己支支招,皇后见此也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正在此时,却见隆帝去而复返。
皇后立即起身相迎,将信笺先收了起来,“陛下,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发生什么事吧?”
隆帝摇头叹了口气,又见皇后眉角还未隐去的笑意,不由得问道:“你这里是有什么喜事?”
皇后摇摇头,先将隆帝扶到身边来,“一些琐事,先以陛下的事为重,出了什么事,让陛下急匆匆的回来了?”
隆帝又取出了岳凌的奏报,道:“这是岳凌审讯的供词,看了就知道近来江浙生了什么事了。”
隆帝深吸了口气,慢慢捱下心绪。
其实方才太后的话,他也听了进去,尤其是“官都吃不饱,百姓怎么可能吃饱”这一句。
他不否认其中有她的道理,但是他不想重蹈父亲的覆辙,让整个大昌的盛世,依旧流于表面。
拆开信笺,隆帝细细的读起了案件的供词。
事情几乎与岳凌前一次奏报的事没有太多出入。
总而言之,朱怀凛不是自杀,而是遭人陷害,含冤而死。涉案之人众多,而江浙行省丞相赵德庸是罪魁祸首。
改稻为桑,虽然在之前获得了一些利益,但利益也经过分流,很大一部分没有进入国库,更没有富了百姓,而是让百姓遭到了更加残酷的剥削,以及土地兼并。
现如今证据确凿,而钱仕渊,甄应嘉等人,竟然还要在堂上翻供斡旋,看来还是朝中或是其他的靠山又有了新消息,给了他们新的指示。
所有的罪名串联在一起,已经足够这些人抄家灭族了。
然而更有甚者,赵德庸竟然有通倭的嫌疑,陈矩更是上书请求调集战舰,往江浙支援火力。
在两年前,京中捐输之时,隆帝是下令仿造西洋船只造了几艘战船出来,可目前还在港口停泊,未曾使用过。
而眼下,倭寇进犯江南迫在眉睫,好似也不能计较得失,只能信任岳凌的判断了。
至于军费,粮饷,目前捉襟见肘的国库,又让隆帝的眉头皱了起来。
最快最有效的办法,隆帝一念之间想到了两个。
其一,便是将这些罪臣尽数抄家,所得的钱财全部交给岳凌抗倭。
其二,便是让富甲天下的扬州盐商捐输粮饷,支援前线。
只是其中第一条,因为孙太后的左右,隆帝一时也有些难以下定决心。
毕竟大昌是以孝治国,才有破冰的母子关系,再因为这一件事而导致无法复合,真不算一件好事。
如今正在动荡的时候,若是后宫还不安宁,实在令隆帝心力交瘁。
看完了岳凌的奏报,隆帝又随手拿起了赵德庸之前的奏报,当下才意识到,赵德庸所谓和东瀛商人达成的交易,这不就是在通倭吗?
他难道真是为了国库之难,才要将丝绸卖给倭人?
对于贸易,隆帝并不是一无所知。
他武将出身,除了最精通打仗之外,还要最在意粮草兵马等事,物资充盈是打胜仗的前提。
官兵若是都不满饷,怎么让他们发挥应有的战力。
话说回来,与大昌贸易的不只有倭人一家,而倭人出价也并不高,还因为数目过多大昌这边让了些许利润。
若是一般的商业行为,这倒是很容易理解。
但眼下,简直是让赵德庸通倭之事坐实了。
损国家之利,成一己之私,是隆帝绝对无法容忍之事,而就是这样的事,放任这些蛀虫管理江南,以后定然还会再有。
隆帝登时下定了决心,唤来秉笔太监,书下诏书。
“拟诏,让岳凌将罪臣尽数押解入京,金陵锦衣卫所,查抄各处家门,所获钱财,尽数充为江浙防倭的饷银。”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其实已经左右了成百上千人的生死,但尽管如此,隆帝以为依旧不足够平息他心中的怒气。
“由江浙巡抚岳凌,都察院副都御使王宪之,着手江浙官查,整顿吏治,贪污受贿者一切按照《大昌律》处置。”
“是。”
隆帝拂袖起身,皇后跟在身后,陪同着一块儿来到了内室。
两人坐在床榻上,皇后又轻轻按压着隆帝的眉心,为他舒缓着疲劳,问道:“太后是不是为这些人求情了?”
摊开隆帝的手掌,便见得手心有几处因为握拳过紧而出现的指甲划痕,皇后知道隆帝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来扭转这一切。
甚至冒着动摇根基的风险。
隆帝不置可否,慢慢靠在皇后的身上,顺势又倒在皇后的腿上,轻轻叹着气,问道:“你说,丞相的权利是不是太大了,若是没有丞相,朕想做什么事,是不是更方便些?”
皇后想了想道:“赵德庸是安景钟的学生,按理说他也有错,只是这些年安相勤勤恳恳,为了维护陛下登基以来的稳定,也算是有苦劳,若是没他在,恐怕需要陛下处置的国事就更多了。”
隆帝深吸了口气,慢慢闭上了眼,只有枕在皇后的腿上,才让他能享受到安宁,“不怕累,只怕累的无用。”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隆帝有些倦意上涌,但眼下还不是睡的时候,既然岳凌准备与倭寇开战,那还需要必不可少的布置。
隆帝又起身,随口与皇后闲聊问道:“方才我入门时,见得你眉角生笑,肯定是有什么好事了,如今说来与朕听听,近来真是没什么好事可言。”
一想起信里的话,皇后又捂嘴轻笑起来,“是玉儿寄来的信。”
“玉儿?”隆帝想了想,片刻回过神来道:“哦,是林如海的女儿。”
皇后点点头道:“对。”
隆帝又道:“传闻,她在苏州的文会上出了不小的名头,还一举夺得了诗魁,成为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诗魁。”
“有众多的青年俊杰不服,可看了那诗又都佩服的五体投地。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才学,只可惜是个女儿身,若是个男儿,朕说不定能像与她父亲一样,对她委以重任。”
皇后笑道:“如今,陛下就算对她委以重任了。”
隆帝不明所以,意外道:“何出此言?”
皇后笑着解释,“岳凌如此出众的男子,身边爱慕的女子肯定少不了,而男子若是想成就一番事业,内宅总也要安稳。小丫头正在为这件事烦恼呢,房中的女孩子的太多了,她就要应付不来了。”
闻言,隆帝也不禁笑了起来,“这还真是如皇后所言,不是件轻松的差事,那你打算如何帮帮她?”
皇后眉头一扬,道:“这就不能告诉陛下了。”
见皇后面上罕见的露出少女的娇气,隆帝也不着恼,起身笑着离开道:“好,好,朕出去忙完差事,再回来‘严刑逼供’。”
旁边的宫女闻言,憋不住笑意,待隆帝离开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见皇后瞪眼过来,又忙摆正了脸色,老实站好。
皇后轻哼了声,心情却是不错,嗔怪道:“为老不羞,倒是让人看了笑话。”
……
隔天,安京侯府,
府门外来了辆宫辇,从上面走下个公公,不禁让门子们都为之颤,赶忙要开启正门,来迎接公公。
公公却摆了摆手,只是从角门进了来,问周遭的人道:“如今府里是谁在主事?”
问询姗姗来迟的倪二,赶忙摆正了帽子,擦了擦手掌,道:“管家倪二,见过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