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官场,是用利益牵扯在一起的集团。
这种集团,在攫取利益的时候是铁板一块,可要是不能够再赚取利益了,甚至将顶头上司出卖能够赚取更大的利益,他们也是会毫不犹豫的丢掉自己曾经的忠诚。
赵德庸对这一切心知肚明,这些人肯定会攀咬到他身上,不惜一切的为自己赎罪,换得活命的机会,就好似不断蚕食着他的肉身一样。
可恰恰在这个时候,京中却递补了新官。
按照常理来看,也是隆帝想要一个三司会审,来保证事情的公正,或对于安京侯上递的审讯词并不完全相信。
这便说明了,皇帝似是不想将事情闹大,至少是认为他们在江南还是有作用的。
这个集团在攫取利益的同时,也稳定运行着,上缴给陛下利益。
只要这一环没有打破,任谁来做这个皇帝都不会愿意打破这个平衡,动摇自己的江山社稷。
如今,赵德庸又重新谋划起自己的生路来。
“老爷,甄家的人又来了,可召他们进来?”
“甄家?”
赵德庸微微皱眉,思忖起来。
甄家虽然在江南势大,可如今案情已经直达天听,他们在朝堂上,亦不算能有几分能为。
甄家的女儿虽然嫁入了北静郡王府,可北静郡王水溶年纪很轻,在朝堂上像是个小透明,几乎不会发表言论。
若说甄家略有些用处的,便是那万贯家私,若是能多捐出些银子来,为弥补如今江浙官场的困局倒是好的。
只是这所需求的银子,恐怕他一家也拿不出来。
“算了,先避一避他们,如今情况都不明朗,谁能答应他们的事?”
管家又问道:“那有个浪人在署衙外求见许多次了,每一日都来叩门,说是与老爷有生意要谈,让不让他来?”
实际上,一个小小的浪人求见江浙行省的丞相根本没这么容易,更不会被管家贸然提起。
但有今日的境况,必然也是银子开路了。
“生意?如今还有什么能谈的生意?”
管家斟酌着道:“小的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听说浪人那边开了银矿,有大把的银子花不出去,想要在咱们这边买点贵的物件带回国内。”
“老爷你是知道的,这种未开化的蛮夷,瞧什么都是好的,不用给什么真正稀奇的东西都能卖上不低的价钱。”
“是双屿岛的那伙儿?”
“好似不是,他们如今不是转去了福建?要不然老爷将他唤进来问一问?”
如今这个敏感的时候,浪人的身份也尤为敏感。
只是真能谈成生意,补交上今年的税银,甚至弥补了国库的亏空,自然能体现出他镇守在江南的重要性,以及连岳凌也无法撼动的地位。
为官不怕犯错,但凡查下来,又有几人是清正廉洁,最怕的还是为天家做不了事了。
赵德庸身为当今左相的门生,转圜的余地也不多了。
“待我先往牢中传个消息,有新官来了,他们总也该知道讨宽大处理的机会。”
……
枫桥驿,
一大早,王嬷嬷便坐来正堂,同岳凌表达着来意。
“见过安京侯,老妪这番受我家老爷之命前来,还是有官事要传。京城里荣国府的老太太写了一封家书来,传给了我家老爷,想要为甄家二爷求情,请安京侯能网开一面。”
岳凌眉头微皱,但也没开口打断,依旧是浅浅啜着水,等着这嬷嬷将话说完。
他了解林如海,不是这么不通晓道理的人。
王嬷嬷瞧着岳凌面上的沉着冷静,暗暗的点了下头,只道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安京侯是有他的考量在的。
“这等大案,肯定是不能徇私枉法的,我家老爷也清楚,但是碍于颜面还是修书一封,让贾家琏二爷带了来。”
“其实老爷也没写什么内容,到时候侯爷一见便知,至于贾家那位如何打发,侯爷自便就好。”
岳凌撂下茶盏,微微颔首道:“好,我知道了,劳烦嬷嬷走这一遭。”
王嬷嬷摇头道:“昨晚事急还未与侯爷禀报,姑娘许我在房里住下,但这驿馆是侯爷的住处,让姑娘来决定,想想也不符合规矩。只不过,没几月光景便是夫人的忌日,到时候我带姑娘前去祭拜,还望侯爷能够体谅。”
岳凌自没有不应允的道理,浅笑道:“这房里的事,林妹妹做得主,她怎样安排,嬷嬷便怎样住下就好。至于她母亲的忌日,此事我也与林妹妹约好了,到时候会携她一同去祭拜,到时候带嬷嬷一道便是,也不麻烦。”
王嬷嬷闻言一怔,她方才的意思是岳凌一个外人不要介意,可岳凌话中的意思是,她反倒是个外人,岳凌早和林妹妹说好了,只是顺便捎上她即可。
这让王嬷嬷有些不太适应,难道林黛玉和岳凌的关系已经如此亲近了吗?竟也愿意去祭拜死者的墓碑,这在为官之人眼中,可是极为晦气的事,退避还来不及呢。
王嬷嬷愈发对安京侯改观了,过去听的大街小巷传唱着,还以为是粗鲁猛将的那一挂,如今看真是心细得很,也难怪林黛玉跟死心塌地的跟在他身边。
王嬷嬷木讷讷的点了点头,又见从岳凌身后的里屋走出了两个小丫鬟。
瑞珠宝珠拾掇了一通床铺,将换下的旧衣服都拿出去梳洗。
今日秦可卿来了月事,这沾水的活,终于轮到了她们来了。
堂上坐着一个老嬷嬷,她们完全不认得是哪个,但看着能引入内堂,还和自家老爷相谈甚欢,那肯定就是关系亲近之人,索性也就忽略不计了。
两人走来了堂中,各自抱着一团衣服。
瑞珠抱着的明显就是岳凌的衣袍,墨青色,十分宽大。
宝珠却抱着一身女子的衣物,月白色成套的裙钗。
停住了脚,宝珠还不忘问道:“老爷,林姑娘换下的衣物,是给她送回房去交给雪雁姐姐,还是我们两个就拿着出去洗了呀?这个丢给浣衣的小丫鬟是不行的吧?”
岳凌嘴角一抽,再看王嬷嬷,她的眼神也是呆滞了,直勾勾的盯着宝珠抱着的衣服,脑子里似是断了根弦。
岳凌无奈扶额道:“你拿下去洗了就好,洗完了交给雪雁。”
“好,哦。”
“先拿下去,用了饭再去洗。”
宝珠连连点着头,“那我去叫雪雁姐姐来吃饭。”
两女离去,王嬷嬷回转过神,犹豫再三还是问道:“侯爷,您与老奴透个底,你们……”
岳凌忙打个哈哈打断道:“对,我们每日都在一块儿用膳的,六年间一直如此,都习惯了。”
王嬷嬷微皱着眉头,却又不好表达出什么来,她明知道岳凌听懂了她的话,但岳凌依旧佯装不知,她也没什么办法。
想想林黛玉如今应当还没来月事呢,不至于深入到自家老爷担心的那个程度,王嬷嬷也就坦然许多了。
“嬷嬷若是一早没吃,也留下吃些?”
王嬷嬷点头道:“老奴就却之不恭了。”
眼看着房里摆上了两张桌案,王嬷嬷还有些意外,这房里竟有这么多的人。
不一会儿,乌泱泱的,便有一群小丫鬟聚集来了门檐下,叽叽喳喳的吵闹个不停。
“吃饭啦,吃饭啦,今天吃什么好吃的?”
雪雁当先一个钻进来,往堂上一望,笑脸就全收回去了,变成了哭脸,还往墙边退了一步。
“王妈妈……”
见雪雁这般没样子,而且还是在岳凌面前,王嬷嬷眉头狂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还与岳凌解释道:“侯爷,林府的家风不是这个模样的,雪雁这般不知礼数,您莫要介怀。”
岳凌笑道:“没事,雪雁性子活泼的很,小姑娘的天性罢了,没什么不好。”
岳凌是真的不在意,王嬷嬷也没什么好说的。
听雪雁一下就没了声音,林黛玉疑惑的走了进来,便发觉王嬷嬷在呢,也收住了笑意,脸上泛起了些羞涩。
直挺挺的走来了岳凌身边,这几步走得极为僵硬,眼观鼻鼻观心的,似是还在为昨晚的事情心虚。
岳凌如旧带着众女一同坐了用膳,习惯性的携着林黛玉坐了身边,也没什么好忌讳的。
越是像林黛玉这样表现的不自然,反而越像有鬼了,明明两人现在还是清清白白,可没做过什么龌龊事。
而今日恰巧秦可卿不来,上位空缺了一个人,林黛玉唤着王嬷嬷来身边坐,王嬷嬷自以为奴婢身份,推脱不肯上座,只是坐来了雪雁身边,正对着岳凌和林黛玉,让香菱补位到上面去了。
“王妈妈……”
雪雁讪讪一笑,将小兀凳往一旁挪远了些。
王嬷嬷剜了眼道:“要是你敢在林府那个作态,早要叫人轰出去了,谁家下人像你一样不知礼数,让人看见主子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雪雁嘟囔道:“这里也不是林府呀,也没什么外人。”
“嗯,你说了什么?”
“没,没什么……”
菜品都端了上来,早饭倒是也吃得清淡,碧粳粥,红米粥,有几种口味的粥糜,还有些腌制的咸菜和过油的春卷等小吃。
岳凌的那一桌,还有一碟碎切的肉,掺杂着鸡鸭猪牛的碎肉。
想必也是因为身为武将,且近来总在练兵,补充些更有营养的食物,除了岳凌自己,小姑娘们早上都吃不下油腻的。
不过岳凌通常还会剩下一些,毕竟小姑娘们当中还是有一个例外的。
“这份藕粉桂糖糕蒸的倒是恰到好处,看来这驿馆厨子的手艺果真不错,林妹妹你尝尝?”
岳凌给林黛玉夹了一块儿,林黛玉习惯性的撩起了鬓角碎发,就张开嘴吃了进去,轻轻咀嚼了几下,微微颔首,道:“嗯,味道是不错,清清淡淡的,甜味恰到好处,宝姐姐你也尝尝?”
周遭小姑娘也都习惯了,他们两个在吃饭时互相喂食夹菜,便都没什么反应。
可初来乍到的王嬷嬷,哪见得这个。
“不,不成体统啊!”王嬷嬷心底暗暗喊了一句,“姑娘怎么被养成了这个样子,两人还没成亲呢,怎好这般亲近。老爷的担心真不是没缘由的,若是老爷亲眼见了这一幕,岂不是要气死?”
收回了目光,却见到方才雪雁已经喝得见底的粥,竟然又是满满的一碗了。
王嬷嬷愣了一会儿,感觉可能是自己年纪大了记错了,便又专注于自己的碗筷。
“岳大哥,我吃不下了。”
“那好吧。”
听得二人说话,王嬷嬷再抬头去看,却见岳凌将林黛玉的碗倒扣在自己的碗里,动作熟练,一看就是常有的事了。
王嬷嬷愈发愕然了,“这,这是什么事啊?姑娘,你也不嫌害臊?侯爷,再怎么说也是个外男呢,你这,这大家闺秀的自持呢?”
王嬷嬷隐忍不发,毕竟是饭桌上,便是她有意见也不该提出来,更遑论是安京侯好心留她吃饭,怎好就发作起来,驳了主家的颜面。
王嬷嬷深深捱下了一口气,都不知如何给老爷回信了。
若是将这两日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的传述回去,恐怕老爷是要食难咽寝难安了。
但还有些是她的无端猜想,还是要细细的都了解完,给自家老爷一个定论。
目光下移,就见雪雁的碗里又满了。
王嬷嬷无处宣泄的火气,找到了抒发处,用筷子压住了雪雁的碗,问道:“吃几碗了?”
雪雁掰着手指头,道:“我,我也没数啊。”
王嬷嬷紧了紧眉头,“最后一碗,一早上吃这么多做什么?犯困还要回去歇息不成?”
别说,雪雁吃多了,还真要回房里再睡一觉的。
雪雁只好不情愿的哦了一声,便就再多夹几块糕点来垫垫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