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只有十二岁,生的浓眉大眼,面相看起来方正而忠厚。
一身墨绿色的麻衣,让其看起来越发的稳重,手捧一卷名为《剑道通识》的书籍。
对这个少年,嘉靖自然是有印象的。
徐时行。当初他暗定的三个未来心腹之一。
也是当初那十二个孩子中年龄最大的。
“徐时行,见过先生!”看到嘉靖,徐时行恭敬的躬身行礼。
“嗯,”嘉靖点了点头,看着徐时行,道:“为何刚才不现身?”
听到嘉靖的问话,徐时行一怔,不过还是立刻躬身回答,道:“回先生,时行以为,当时并不是出来见礼的时机。”
“说说。”嘉靖沉着的面容微缓,语气中带了几分考校意味。
“先生与大长老或许有要事相谈,时行若是露面,恐怕会打扰先生与大长老。”徐时行说出了自己当时的考量。
“那若事关宗门机密,你听到了又该如何?”嘉靖又问道。
“这,”被嘉靖这么一问,徐时行一滞,忠厚的脸上,有迷惘之色浮现,然后摇头道:“弟子不知,还请先生示下。”
“要么提早出来见礼,要么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看你的书,”嘉靖看着徐时行,语气严肃的告诫,“若听到机密,就更不应现身。”
“然后将这件事压下来,不要告诉任何人。”嘉靖微微俯身,凝视着徐时行,道:“记住了吗?”
“弟子…记住了。”徐时行先是迟疑,然后又重重点头。
“你似乎还有话要说。”嘉靖面容微缓,道:“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来。”
“弟子不明白,”徐时行说着,略带迟疑和不解道:“先生是要时行保持警惕和戒备吗?”
“可是在宗门中,对师长也要避讳,心怀戒备吗?”
徐时行有些不明白。
他觉得自己刚才的处理方式很正确。
他虽然是十二个孩子里最大的,看起来也稳重,可在人情世故方面,还浅了些。
“是分寸。”嘉靖抬起一根手指,肃容道:“师长也是人,也有秘密。”
“既然是秘密,那就不能被任何人知晓……这点,你要牢牢记住了。”
“你可以对师长没有秘密,但不代表师长不能对你没有秘密,反之亦然。”
“既然撞见了,就要有更好,更得当的处理方式,正如刚才,你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立刻出来拜见,而不是暗中等候。”
“如此,就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没有秘密倒也罢了,若是真有秘密,就会给师长留下一个听墙根的印象,难免生厌猜疑。”
听到这里,徐时行身体一颤,有些紧张的看着嘉靖,开口就要解释,却被嘉靖抬手打断,道:“我不是在怪罪你,而是在教你。”
徐时行性格稳重,他能想到师长有事相谈,自己应该回避,不打扰,这是十二岁孩子,正常的人际关系处理上的一种思考。
不过,这种人情世故,还有背后的一些人性思考,能想到的依旧有限。
一番话说完,徐时行低头思考着。
见此,嘉靖也不言语,只是静静等着。片刻后,徐时行抬起头,对着嘉靖躬身一礼,道:“弟子明白了,多谢先生教授。”
有些事情,需要言传身教,才能明白,只需要一次,他就会牢牢记住,日后更加成熟稳重。不过,嘉靖想再教他一些更复杂的东西。
“其实,你还应该有另外一种想法。”嘉靖抬手将徐时行扶了起来。
“另外一种…想法?”徐时行稚嫩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不解之色。
“在无意中听到的秘密中,思考分析,然后找到对自己有利的内容加以利用。”嘉靖说着,拍了拍徐时行的脑袋,见他瞪大的眸子,笑了笑,道:“这就是你今日的居学了。”
(注:居学,出自《礼记学记》:大学之教也,时教必有正业,退息必有居学。简单来说,就是可以理解为课后作业。)
“回去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来告诉我。”说完,嘉靖也不管惊讶的徐时行,转身进传承阁,而后大袖一甩“嘭”的关上了门。
听到关门声,被“今日居学”四个字弄的一愣的徐时行顿时回过神,朝身后看去。
饶是他向来稳重成熟,也不由愕然。
他还没想明白,怎么好好的,被先生单独教授了一课不算,还有单独的“居学”布置下来?
虽然有些发懵,不过徐时行还是对着传承阁紧闭的大门躬身行了一礼,然后离开。
一路来到传承阁顶层第六层。
传承阁的顶层整体布局呈“皿”字。
左边是几排空荡荡的书架和一些桌椅,供人学习,中间是会客厅,最右边则是嘉靖内室。
嘉靖没有回内室,而是来到了会客厅,靠窗边的榻上,推开有晚霞透过缝隙进来窗户,大片大片的橘黄色的晚霞照进来。
“呼!”
一缕清风吹拂而来,看着远处群山雾涌翻滚的茫茫大山翠林,嘉靖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片刻后心中宁静消散,闭上了双眼。
意识来到了识海之中,本命大明跟前。
看着眼前相较于之前的大明,完全称得上一句大变模样也不为过的本命,嘉靖面上有满意之色浮动,大手一挥本命放大。
嘉靖的视线来到了西苑玉熙宫后的院子。
果然看到吕芳在灵田小院右边的院子里,盘腿而坐,安静的修炼着,倒是没有祷告什么,显然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大明并未有什么变故。
而后,嘉靖的视线又来到海瑞府上。
他离开的时候,大明还是正月,如今三个月过去了,屯兵兴农的国策早已经落实下去。按照之前的安排,海瑞自然是回到了京城。
不过这次,他担任的是吏部尚书。
之前的吏部尚书,林安国在嘉靖四十一年,因结党营私,被削籍为民。
这个位子,严党和清流都想安排自己的人上去,不过却被嘉靖给否了,这是他留给海瑞的。
有海瑞坐镇吏部,严党和清流两派在接下来新生大明安插的官员数量才会收敛可控。
如今海瑞就是自己手里的一把剑,一些安排他离开的时候,就已经让吕芳去办了。
也因此,海瑞从大同回来后,办的一些事情却让很多人不满,其中有严党也有清流。
“刚峰,我实在想不通,严党安插自己的人做宁波府知府,你怎么就同意了?”王用汲拍了拍手,看着在书桌前写字的海瑞,满脸不满。
“杭州杀了一个马宁远,裕王的人顶了上去,”海瑞头也没有抬,手中大笔继续勾勾画画,道:“宁波府理应轮到景王的人了。”
“刚峰,”王用汲听到这话,顿时摆手道:“账可不是这么算的!”
“最近的事,你听说了吗?”王用汲上前道:“尾张国的织田信长和甲斐国的武田信玄,可都派了使者来我大明拜访了。”
“哼!”然而听到这话,海瑞却是冷哼一声,道:“区区弹丸之地,也敢谬谈为国?那是倭寇,不是什么国!”
“呵,”听到海瑞这话,王用汲也是一愣,而后摇头发笑,“确实可笑。”说着,又道:“是不是国先不论,先说这次的事!”
王用汲的神情凝重起来。
“我可是听说了,织田信长的使者拜访的可是景王殿下。你可知道,这说明了什么?”见海瑞不搭话,王用汲语气严肃道:
“说明严党布局了蒙古草原之后,又开始要布局日本岛了……”王用汲还在说着,突然发现海瑞抬头看着他,直看的他头皮发麻才道:
“刚峰,为何如此看着我?”
“明受,你已经确定要站在裕王一边了吗?”海瑞没有说别的,而是开口直言道。
被海瑞这么一问,面对那仿佛如刀子一般,可以看透人心的目光,王用汲身体一怔,沉默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吐出,道:
“刚峰,现如今,不论是严党或者是清流,都不会损害国家利益,这点你明白的。”
“我自然明白,他们没有这个胆子。”海瑞点了点头,而后从桌子后走出,来到王用汲跟前,抬手搭在这个挚友的肩膀上。
“我并不是怪你,各为其主……”说着,海瑞又笑了笑,拍了拍王用汲的肩膀道:“这些日子以来,关于朝廷,关于治国,我想了很多。”
“也越发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要走。”
“景王也好,裕王也罢,所有人都要服从于一个人的意志,那就是皇上……”说到这里,海瑞不再言语,但王用汲明白。
帝王之道,在于平衡,皇帝跟皇子之间,天然的就有权力之争,所以皇上需要他们斗!
不过,这种争斗被控制在了皇上的意志之下,为皇上的意志而服务,结果正如现在,大明变得越来越好了。
而这,也是他王用汲最终决定站队的原因,他除了能坚守本心,做个好官之外,他也是个人,只要是人就有私心。
虽然内阁对包括六部高层在内的所有人做了封口令,也让大多数人不信仙人之说。
可身为裕王府詹士,再加上有海瑞这一层关系,裕王对他也进行了拉拢,进入了核心圈层。
所以,他也有了其他的目标!
“刚峰兄……”看着面前丝毫没有失望和不虞之色的海瑞,王用汲心中突然一阵愧疚。
说好的,要跟海瑞一起当孤臣,成为朝堂之上,牵制清流和严党两派的第三股势力的。
但这条艰难之路上,终究是自己抛下了刚峰兄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当然,他心里更清楚,自己跟海瑞不一样,海瑞是皇上一个人的剑,而自己跟在海瑞身后,要么被庇护此生泯然于众。
要么,加入裕王一方,期许未来踏上仙道,长生。
至于海瑞,他不担心,如今想来,所有人都明白了,恐怕他早就得了皇上赐下的仙缘。
“好了,说正事,”海瑞笑了笑,说着来到窗前,看着渐亮的天际,道:“想必裕王殿下是不会让景王殿下得逞的了……”
“所以,武田信玄的使者也拜访了裕王吧?”
收敛情绪的王用汲见海瑞如此说,眉头一挑,道:“刚峰兄,你都知道?”
看着海瑞眼神中的笑意,王用汲摇头,道:“看来,皇上给了你很大权利……”
“不过,我只能告诉你,严党看上日本了。”说着,王用汲点了点头,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想必你也能猜到。”
“亦思哈哈喇一事,让景王殿下在蒙古草原各部占了先机,日本岛裕王殿下不会放过。”
“现在的日本最强的两个势力毫无疑问是武田家统治的甲斐国和织田家统治的尾张国。”
听到这里,海瑞若有所思,的接过话。
“他们想得到大明的支持,帮助他们吞掉另一方,甚至是其他大名的势力?”
“而我大明,如今国力强盛,皇上不但肃清吏治,军需充足,更是免税三年上下一心。”
“从东南沿海的诸国商人面对丝绸涨价,也是丝毫不敢讨价还价,更是对大明尊敬有加就能看出来,大明的国威再次上涨!”
“甚至隐隐有恢复永乐盛世之荣光!”
“若是这个时候,得到了大明支持,那他们在诸国之间的地位就会得到认可,如此就会占据一些名义上的便宜,更好的完成统一!”
“若是能得到大明的一些军火、财力的支持,那就更好了,是不是?”
“确实如此。”王用汲点了点头。
“那裕王殿下是什么意思,打算怎么谋划日本?”海瑞好奇的看向王用汲。
嗯,这点,他还真想不到,两派打算怎么在他国提前布局。
“徐阁老提出在日本驻军!”王用汲严肃道。
在日本驻军?听到这话,海瑞也不由一愣,几乎是以为自己听错了。驻军然后呢?
“刚峰兄,再多的恕我不能告诉你了,我说的已经够多了。”王用汲说着摇摇头,道:“今日来,主要是跟你发一通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