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这确实是人之常情,方重勇都懒得跟王惟忠解释了。
在大唐,如果爹混得一般,那么只有科举后才能做官,只有做官以后才能做大官,只有做大官才能施展抱负。
当个文吏能有什么意思?
有才之人,心中都是有傲气的。
“你叫什么名字?”
方重勇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询问道。
“贾耽,贾诩二十一世孙。”
贾耽面带自豪说道,显然是以家世为荣。
原来是那个老硬币的后人啊,方重勇微微点头,果然是家学渊源。
这些老硬币谋士的后人,家里未必多有钱,但藏书一定不少,言传身教之下,容易出文化人。
但能不能在官场上混得好,就要另说了。
总之,这一类人生下来起点,就比普通人高不少,哪怕同台竞技,也多半能取胜。
因为从小开始,教育资源就不一样。
车光倩是车胤的后人,就是抓萤火虫晚上读书那个。
车光倩谋略多,也是因为他是披着丘八外皮的世家子弟,哪怕家世落魄了,小时候所受教育也比普通人强得多。这些东西会让他在年轻的时候,就有机会冒头。
很多人则是机会来了,也因为学识不够而抓不住。
“误会而已,你去忙吧。”
方重勇对车光倩吩咐道。
车光倩冷冷的瞪了贾耽一眼,随即对方重勇抱拳行礼告退。
车胤的后人抓贾诩的后人,这还真是……有点乱啊。
“你既然有学识,不去长安科举,来登州作甚?”
方重勇一脸疑惑问道。
贾耽搓了搓手,看了王惟忠一眼,见对方微微点头,似乎在暗示什么。
贾耽深吸一口气道:“鄙人打算绘制一套海内华夷图,详尽描述大唐周边诸藩概况及海图,行卷于长安贵人。”
原来是这样啊!
方重勇想起来一件事,白居易当年考科举,行卷于顾况,就拿出了他那首“离离原上草”,深得顾况欣赏,所以科举也很顺利。
贾耽要用地图来行卷,表示他是一个“专业人才”,其实思路非常正确,总会有权贵吃他这一套的。贾耽没有诗才,要是写诗行卷才是真傻子!
“你的卷子,本帅收了,以后跟着我混吧。”
方重勇将未完成的地图还给贾耽说道:“先画完再说!”
“这位就是纵横河北的方节帅,麾下银枪孝节军战无不胜,还不快拜谢?”
王惟忠连忙给贾耽介绍起方重勇来。
哈?
贾耽立马吓傻眼了。
他是沧州南皮县人,如何会不知道银枪孝节军,在河北引起了多大风浪呢?
本来就是为了躲银枪孝节军引发的战乱,这才来登州取材,顺便绘制地图的。
没想到还是落入方重勇的魔爪了!
贾耽长叹一声,如同躺在沙滩上的咸鱼,心如死灰。
第560章 人心思变
在海上行船的时候,方重勇晕船晕了两天,一直没有休息好。现在好不容易回到陆地上,在完全控制住蓬莱港之后,方重勇便在登州府衙内找了一间客房睡下了。
他几乎是倒头就睡,然而还没睡上一个时辰,登州刺史王惟忠却找上门来,说是有要事求见。
方重勇只好不情不愿的将他引进屋内密谈。
待二人落座,屏退亲兵之后,王惟忠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国书,或者说是包装精美的信件也行。然后将其放在了桌案上。
“渤海国主大门艺,派人来递交国书,使者正是大钦茂。”
王惟忠慢悠悠的解释道,很显然,所谓国书,就是眼前这封了。
不过怎么说呢,方重勇对此一点也不感觉意外,因为这对于王惟忠来说,只能算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操作,也是他这个“新罗百济渤海国诸番使”的主要职责。
在大唐的朝贡体系里面,大唐为父,高高在上。其他诸多藩属为子,在关系上是要矮一级的。所以在大唐强势之时,不存在什么“当面递交国书”给大唐天子这种事情。
简而言之,这些藩属还不配!
国书要先交到类似王惟忠这样的鸿胪寺下的外交官手中。待这些人看过,觉得合适才会递上去。如果不合适,则直接打回来,番邦使者连大唐天子的面都见不到!
稍稍琢磨一下,就会知道这种制度能够衍生出来,其实很符合人性与自然的规律。
如果是个阿猫阿狗,都能站出来烦一下基哥,那基哥还怎么泡妞,怎么玩乐器,怎么写曲谱?他一天到晚啥也不用干,光去管外交的事情都忙不过来了。
所以由鸿胪寺的官员事先“过滤”掉一些大不敬的,离大谱的,不值得一看的,则很有必要。如若不然,万一某个芝麻大点地盘的酋长,给大唐递国书,在上面问一句“唐孰与我大?”
到时候给基哥看到了,会是谁的尴尬?
“愿闻其详。”
方重勇微微点头说道,他已然明白,王惟忠深夜造访,只怕也是为了这封国书的事情而来。
“大门艺,册封大钦茂之女为公主,是为贞惠公主,想将其送入长安后宫陪伴天子。
此国书一为庆贺新君登基,二则是为了此事。”
王惟忠意有所指的说道。
李刚刚登基,作为大唐周边最重要,也是关系最好的一个藩属国。渤海国送公主给新天子,请求让她入后宫侍奉天子,这也是一个正常到不能再正常,史书上可以找到数之不尽案例的“小事”。
只不过,这件事从大的方面来说司空见惯,但若是从细节处考虑,就会发现其中大有文章了。
大门艺是大钦茂的叔父,而贞惠公主,是大钦茂的女儿,中间隔着两辈。
但是大唐天子,在政治上,都是周边藩属的“父亲”,简而言之,李应该是大门艺的“义父”才对。
贞惠公主若是真的入了后宫,别的不说,光这辈分就差了太多,到时候说不得真要“各论各的”!
大门艺喊李喊爹,李喊大门艺喊太岳父,关系怎一个乱字了得。
如今大唐国内烽烟四起,河北叛乱尚未平息,皇位又发生更替,新皇继位。此刻大门艺来这么一手试探,方重勇都有点佩服他的谋略了。
这种不经意间的试探,将政治上的微妙与细腻,展现得淋漓尽致。
从李和中枢朝廷的应对方式,大门艺就能探知大唐如今的虚实是怎么样的。
大唐的实力不同,应对渤海国主这番“好意”的模式也不尽相同。
是欣然接受,还是勉强接受?
是断然拒绝,还是无奈拒绝?
是恼羞成怒要发兵?又或者只是色厉内荏发国书威胁?
大门艺总能从大唐朝廷的应对方式中,看出些许虚实来,并且试探成本极低。这一位隔着数千里来这么一手,当真是令人防不胜防!
再者,贞惠公主是大钦茂的女儿,可是大钦茂却不是大门艺的儿子啊!简单来说,他就是在卖侄儿家的女儿。
就算这个公主被大唐处死了,大门艺也一点都不心疼。
有点类似于大汉当年用宫女假扮公主,给个封号以后外嫁匈奴,只不过现在是反过来了。
大门艺的如意算盘,隔着几千里,方重勇都能听到响声,算盘珠子都要蹦脸上了。
“渤海国仰慕我中原文化,这投石问路之计,着实是厉害了。”
哪怕立场不同,方重勇也不得不承认,渤海国主大门艺不是简单人物。
这一手可谓是进可攻退可守,一点都不担忧李翻脸的。
王惟忠长叹一声道:“正如方节帅所说,确实如此。而且大门艺此举,其实是在试探朝廷虚实,然后再决定到底要不要帮助河北贼军。河北局势原本就糜烂了,渤海国若是跟他们勾结,后果不堪设想。”
方重勇有些意外的看了王惟忠一眼,这位王使君不愧是搞外交的人啊,刚刚那番话可谓是一针见血。
大门艺的真实目的,果然是没有瞒过王惟忠。
这大概也是这封国书被扣押在此的原因之一吧。
“所以王使君是想说什么呢?”
方重勇已经知道王惟忠不是朝廷死忠,也不打算效忠于当众弑父,臭名昭著的李。那么他自然没必要替朝廷操心。
深夜来访,目的可就耐人寻味了。
“某收到国书之时,当今天子还未弑父。
因为事关重大,所以下官一直扣住国书没有送去长安。
但后来,渤海国竟然将贞惠公主送来了。
而大钦茂本来就在登州主持政务,现在他们父女都在蓬莱港不肯离去。
这封国书,也成了下官的心病。”
王惟忠没有说为什么贞惠公主不走了,想来不是因为道路不通。
“渤海国国主,只怕已经认为李必定要失去皇位,所以根本就不想再试探下去了。
但是大门艺又担心大唐将来要秋后算账,所以让贞惠公主和大钦茂暂时在这里逗留,只当是来大唐游玩的。
他们看似犹豫不决,实则在观望等待。
一旦有人高举反旗,渤海国说不定很快就会有动作。
也就是说,贞惠公主会嫁给一个举起反旗的皇子,顺便,渤海国国主也会支持他上位,对么?”
方重勇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王惟忠一脸钦佩的感慨叹息道:“方节帅年纪轻轻便能剥茧抽丝洞若观火,的确是人中龙凤。您刚刚说的那些,也是下官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
渤海国官方现在对于河北叛军是个什么态度,对于朝廷又是什么太多,对于大唐的政局来说影响很大,至少是现在这个节骨眼,很重要。
不过方重勇也看得出来,大门艺似乎对李琬不感冒,特别是听说河北叛军在华阴惨败之后。
又想吃鱼,又嫌鱼腥,还怕鱼刺卡喉咙,应该是大门艺此刻的心态。
“王使君今夜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国家大事么?”
方重勇不动声色问道。
王惟忠微微点头,但却没有解释什么。
方重勇也明白过来了,他将桌案上那封国书收好,对着王惟忠叉手行了一礼。
“贞惠公主的嫁妆很丰厚,写在国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