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容看上去不过二三十岁,但沉稳坚毅不苟言笑,似乎并非轻佻之人。
“鄙人李萼,颜相公幕僚,无官无职。”
李萼对安重璋叉手行礼说道。
“嗯,那颜相公有什么要教我呢?”
安重璋漫不经心的说道,心中盘算着要如何处置此人。
“颜相公的亲笔信,还有天子颁发的圣旨,以及各类印信在此,请安将军过目。”
李萼将怀里一个用绢帛包裹的东西递给安重璋,后者拆开一看,里面是好几封书信,以及印章、鱼符等物。
他一封一封将书信拆开,一字一句的慢慢阅读起来。军帐内安静得心跳声都清晰可辨。
李萼也不催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安重璋,在一旁一言不发。
很久之后,安重璋这才将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的包好,板着脸询问道:“颜相公这是何意?”
“就是安将军以为的意思。”
李萼不动声色说道,他相信书信里面,颜真卿等人应该已经将这一切说得很清楚了。
河西安氏赐姓为李氏。
赤水军入关中为禁军。
大肆封赏安氏族人,高官厚禄不吝赏赐。
不得不说,李,或者说关中朝廷开出来的价码是足够高的。
但要做的事情也不简单。
兵变,控制河东,从背后袭击基哥的队伍,作为投名状。
要付出的代价也不低。
联想起安抱真,不,现在应该叫李抱真的那封信,或许朝廷早就给凉州安氏开价了,而且家族里面应该也是倾向于站在李这边。
要不然安抱真不可能在信中那样露骨的暗示。
水已经到了,渠成与不成,就看自己这一波操作行不行了。
安重璋面色数变,最后化为一声长叹。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时候,一个人的立场如何,不仅是看他自己怎么想,也要看他背后的家族立场如何。
“安将军,若是颜相公只为名利,那李某也不屑于走这一遭了。
正是为了天下苍生,李某才来河东的。
即便是安将军现在便杀了李某,李某也是无怨无悔。”
看到安重璋似乎拿不定主意,一旁的李萼面色凝重抱拳说道。
“此话怎讲?”
安重璋顿时来了兴趣。
“昔日圣人倒行逆施,才有今日天下之乱,他早已不配为天子。
如今那位圣人还要带兵杀回关中,安将军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萼神情肃穆反问道。
安重璋无言以对,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呢?
看到对方似乎把话听进去了,李萼继续说道:
“西北兵马杀入长安,必定动摇社稷,甚至会不如当年东汉董卓!圣人心里或许是舒服了,可天下人还要过日子啊!
无论谁赢谁输,官军都将死伤惨重无力再战,河北贼军都是受益者,到时候……局面可就无法收拾了!
河北贼军入长安、洛阳,那岂不是国将不国?”
李萼面色虽然还算平静,但语气里却充满了痛惜之情。
“李先生与某说这些做什么呢?”
安重璋哀叹道。
“只要安将军在河东兵变,掌控太原城。
那么没了太原的粮秣供给,晋州官军将不战自乱。
那位圣人哪怕再想作妖,也没人陪着他瞎胡闹了。
河东事了,天下便只有长安天子,内讧也将停止。
集中勤王之军,慢慢收拾残局,十年之内,未必不能扫平天下。
安将军,如今天下大势,可谓是操持于您一人之手啊!
您不站出来,谁还能站出来呢?”
李萼有些激动的说道,终于不像是之前那样面容肃然了。
兵变!
安重璋脑子里反复回荡着这个关键词,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赤水军可是大唐开国便有的老功勋部队,你说兵变就兵变?
“想要在太原兵变,谈何容易啊。”
安重璋长叹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李萼见他想吃鱼又怕腥,眯着眼睛说道:“河东兵变看似困难,实则轻而易举。压制河东三军者,王忠嗣也。除掉王忠嗣,安将军便可以一呼百应了。难道如今太原城内没有种种流言蜚语么?王忠嗣听那位圣人的,河东诸军可未必会听。”
听到这话,安重璋顿时一愣,随即无言以对。该说的话李萼都说完了,他无话可说。
安重璋就知道那些高官厚禄,封侯拜相的巨大利益,肯定是要做一些“大事”,而且是永远不能回头的那种。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阁下巧舌如簧,安某真是佩服啊。”
安重璋忍不住摇头叹息道。
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但很多时候,在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其实不拒绝,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了。
李萼见目的已经达到,于是对着安重璋躬身一礼,随即走出营帐,很快便出了大营,消失在夜色之中。
等李萼走后,安重璋从袖口里摸出一枚从西亚那边流传过来,早已忘记是什么国家的金币,放在手掌上把玩。
这种金币有点厚度,正面画着马,背面写着不认识的字符。
安重璋反复的揉搓硬币,心中暗暗祈祷:如果抛了三次,有两次是“字”,那便动手。
然后抛了三次,两次是“画”,一次是“字”。
他有些不甘心,继续在心中暗暗祈祷:如果抛了五次,有三次是“字”,那便动手。
然后又抛了两次,各出现了一次“字”“画”。
跟之前的结果累加,依旧是三次“画”,两次“字”。
不是他心中祈祷的结果。
他气得双目圆睁,如同输红眼的赌徒一般反复抛掷,一连抛了五六次,才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此时的安重璋,已经被自己,或者说那些虚无缥缈的“气运”,给气得全身颤抖,喘着粗气,那张国字脸都狰狞起来了。
他瞥了一眼油灯下那个用绢帛包着的包裹,眼中忽然寒光闪过,心中已经默默的作出了决定。
晚唐五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黑暗时代”
晚唐五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黑暗时代”
近些年随着考古的深入,越来越多中晚唐和五代十国的文物、石碑、墓志出土,也逐渐翻出了一些东西,有些甚至颠覆了史书记载,也为很多人正了名。
这段时间的社会动荡,其实跟东汉末年黄巾起义那种社会动荡,有着本质的区别。
东汉末年那会,乱是从社会底层开始的,而且真正乱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呈现“区块化稳定”状态。
对于社会整体政治经济结构的改变也不大,如果只看结果的话,那就是大大加速了门阀世家掌权的进度。
西晋的闪崩不是偶然的,是社会革新不够的必然产物,所以开国即有暮气。
但自中唐开始,到五代十国的后周灭亡这段时间。唐宋之交的动荡是从上层开始的,也就是安史之乱引爆的。社会底层的动荡,更多的可以称之为“变革”。
是一种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我总结了一下,大体上有这么几个方面的转变:
一、生产资料所有制的转变。
中唐以前,是士族地主的大庄园经济占支配地位,而中唐之后,则是逐渐以庶族地主的庄田经济占支配地位。
后者的复杂程度,呃,怎么说呢,要是单看宋代,可谓是集古今之大成,各种歪招毒招奇招妙招都用上了,无所不为其极。
宋代是个妖孽横行的朝代,其制度体系脑洞之大,堪称是独一无二的“逆练神功”,也是一代走完就丢历史垃圾堆了没有被继承下来,我这里就不单独拎出来说了。
庄园经济与庄田经济一字之差,内涵大不相同。
最大的不同,是前者是属于“三位一体”复合型小王国。庄园主作为士族代表,既是高官(或家人是),也是私军头目,同时还是地主。
其中的佃户多半是朝廷账册上的黑户,平时为佃户,战时为私军。生是庄园主的人,死是庄园主的魂,子孙后代都无法脱离庄园。
而庄田经济,佃户的人身依附关系,大大弱于前者,佃户不想跟地主混了,可以换按照契约在别家混。地主无法再像从前那样,随便呼号一番就能纠集起一支大军了。
二、社会基础的改变
跟上面一条互为表里。
中唐以前,是贵族社会。唐宋之交,是贵族政治解体,庶族寒门政治上位。
社会结构,从以前的大贵族大特权,逐步解体为“势官地主”。
这是我想出来的一个词,大概还算贴切吧。
“势官地主”逐步通过科举为纽带实现人才更迭,构建政治关系网达成的。
科举本身的核心问题,其实不在于是否公正,而是在于科举并不能培养人才。
它只是筛选人才的。
而从前的贵族政治,士族有大量资源,可以培养真正的复合型人才。反而是进入庶族寒门政治后,人才在数量极大提升的情况下,质量严重下降,特别是偏科得很厉害。
这与封建时代“精英政治”的路线相悖。两宋的糟糕案例不胜枚举,这里就不展开说了。
正因为人才数量太多,质量又不太行,所以才不得不“降低”考试难度,要不然就选不出人了。
没错,唐代后面的科举其实比贵族培养人才要简单太多了。未来逐步走向八股文,逐步走向僵化,恰恰是为了降低难度而设,是时代的选择。
我不是在借古讽今,而是这些问题直到今天,全世界范围内也找不到标准答案,都是一直在摸索。我可以拍着胸脯说美利坚这方面也是纯纯辣鸡,给唐宋的古人提鞋都不配,搞个“快乐教育”还尽出幺蛾子。
解决不好就是解决不好,我没有苛责古人的意思,这些问题就一直撂在那边。
三、经济结构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