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6节

  团结兵嘛,不算大唐军籍的士兵,不能离开州郡,做完从军任务还得回家耕田,军中无军饷只管饭,有这装备气势就很了不得了,方重勇也理解他们的处境。

  等了半天,也就这五十人,外加一个领头的将军,方重勇一时间有些错愣。

  这么少的人,是打算把僚人当纸糊的么?

  “郑使君,僚人趁着山火凶猛,正是互相仇杀的时刻。我们不若现在城墙上作壁上观,等待僚人杀累了以后,再出手调停为上计。”

  那位个头魁梧的将军上前来对郑叔清拱手请示道。

  “善,你全权指挥。”

  郑叔清很是公事公办的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那魁梧将军便将士卒都带上了城墙,众人看到远处山火越烧越旺,表情各不相同。除了方重勇有些疑惑外,其他的人都是作轻松模样,谁也没把这件事太当回事。

  “这一位,可是武状元出身呢。”

  郑叔清在方重勇耳边低声说道,指了指那位武将的背影说道,带着揶揄跟嘲讽。一天相处下来,他觉得这位方重勇神童挺有意思,挺对自己胃口的。

  “他叫郭子仪?”

  方重勇大惊,他记得郭子仪就是武举出身,还是当年的武状元!

  “郭子仪?”

  郑叔清一愣,随即摆了摆手冷笑道:“什么郭子仪啊,他叫杨若虚,得罪了李相,还被发配到夔州了。”

  夔州这个地方怎么说呢,若是民政官员,则很容易升迁,乃是地方官僚的福地。

  因为这里既有江关可以捞关税,又是商埠可以捞商税,还没有战乱没有军事上的支出。如此一来,又怎么可能无法完成朝廷定下的指标呢?

  郑叔清被安排来这里,就说明他是李林甫的亲信,捞到了肥缺。

  但是对于武将来说,夔州简直人憎鬼厌!

  这里没有战争,甚至连民乱也没有!但凡有抱负的将领来这里,只能在城头上看着山清水秀,等着自己的青春年华慢慢流逝而一无所成。

  好男儿建功立业,就应该去西域,去吐蕃!再不济也要去打契丹,去新罗百济!

  李林甫将杨若虚发配到夔州,还真是个在体质内把人玩死的经典案例。

  重庆的读者不给我点个赞说不过去了,写的这地方你们应该感触很深吧?

第5章 兴师问罪

  夔州城以北更远的地方,全都是山,路都看不到几条。如今方重勇站在夯土垒起来的北城墙上,就能看到远处深绿色的山峦火势凶猛!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这一波僚人作乱,不知道要烧毁多少山林。

  方重勇忍不住低声询问身边的郑叔清道:“郑使君,僚人这么闹,府城不管他们吗?”

  “此乃僚人内部事务,我等帮忙,只能越帮越乱。”

  郑叔清轻叹一声说道,很多事情,三言两语是跟方重勇说不明白的。

  僚人类似山越之民,三五成群散居没有组织,也没有酋长一类的人物统属。

  蜀地与大西南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夔州只是沿江的夔州府城和东面的巫山县城是汉民的,更远更靠近山区的地方,则是僚人的聚居地。

  汉民与僚人虽然时常有矛盾,但因为夔州府城是商埠,为僚人提供了很多生存机会,因此双方的关系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融合比较深,并无互相攻伐。倒是合作比较多,经常有商贾雇佣僚人为向导或者奴仆,在船上讨生活。

  若是有僚人在城中闹事,则是由郑叔清代表官府出面解决,其实也多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所谓大事,都是僚人与僚人之间的!

  正在这时,有几个僚人,面色黝黑,头上戴着青色头巾,穿着对襟短衫与长裤,手舞足蹈向城门紧闭的夔州城头大声喊叫,隐约是像“救命”二字,只是语音怪异。明摆着是要郑叔清下令打开城门,让他们入城避难。

  方重勇还来不及说话,这些人身后的追兵就到了,十多个手持刀斧的僚人,与这些逃命的僚人衣着别无二致,上来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那几个僚人几乎毫无反抗之力,被砍死后,尸体就被追杀的人拖着走,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道长长的血痕。不一会,除了地上那些暗红的印迹外,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城头的郑叔清、杨若虚等人,全都面无表情,十分淡然的看着这场残酷又血腥的仇杀,没有说一句话。

  “既然杀了人,山火也要熄灭了吧。”

  很久之后,郑叔清轻声对方重勇说道。似乎是印证他的话一般,远处的山火果然小了许多。

  看到方重勇似乎还有疑虑的样子,郑叔清解释道:“僚人解决问题,从来都是杀上门去,父死儿不怪,宛若禽兽。此等暴行其实城内团结兵可以阻止,只是,另外一件事,却又是阻止不了的。”

  “请使君示下。”

  方重勇虚心求教道,郑刺史在这夔州当官当得可以啊,他觉得自己确实是小瞧别人的执政水平了。

  “僚人烧山,便是在烧畲。火过之后,有畲田,来年便在畲田上耕种。待地无肥力后,再换别处烧畲。烧山时往往祭祀求雨,杀仇家以祭天……官府如何能制止这样的事情?”

  郑叔清一脸无奈说道。

  夔州汉民都不怎么种地了,可是僚人并无粮食布帛与商贾交易,他们还是保持着原始的刀耕火种。这样的情况下,种出来的粮食,其收成与质量,可想而知。

  这些东西在夔州商埠是完全没有市场竞争力的,往来客商也都是见过市面的人,不可能买僚人地里产出的东西去别处卖,而僚人与商贾交易之物,另有乾坤。

  郑叔清觉得自己没必要跟一个黄口小儿说这些事情。

  “僚人动辄杀仇家灭门,目无法纪……”

  方重勇喃喃自语的说道,心中百感交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人如果没有礼义廉耻来约束,没有法律条规来约束,那确实会如此刻城外的那些僚人一般。

  而僚人到了夔州城老老实实的,也不是因为他们想要如此喜欢如此,而是唐朝官府强势,夔州商埠富庶,他们只能依靠这里讨生活。

  世道把人变成野兽,又把“野兽”变成人,不外如是。

  正在这时,郑叔清的亲随走过来,用极为细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使君,东阳府的王将军来了,似乎有兴师问罪之意,如今正在府衙门口等候,还带了不少府兵前来壮声势。”

  听到这话,郑叔清的脸垮下来,无奈叹了口气。他对杨若虚喊道:“随本官入府衙,让这些团结兵都散了吧。”

  现在确实没什么事情了,杨若虚对手下人交代了几句,小心翼翼的跟在郑叔清后面,面色很是紧张。倒是让方重勇看得不明不白。

  “你也一起吧,反正来都来了。”

  郑叔清心里很不爽,怀疑那一位是不是来确认方重勇还活着的。从方有德这个人古板的性格看,不可能把儿子丢夔州而不做任何布置。姓王的这厮来得太巧,很难说不是方有德的事前布置。

  那厮肯定是去长安告状去了!

  一想起方有德,郑叔清就恨得牙痒。

  没错,方有德的个人操守是很令人敬佩的,但是这个人,食古不化不知道变通。

  他只坚持自己的道理,完全不顾其他人的死活,满口都是“为国尽忠,死而后已”这样的话。

  为了告状,亲儿子说丢就丢,这股狠劲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郑叔清丝毫不怀疑,如果李隆基让方有德杀自己的亲儿子,那一位一定下得去手。

  一行人来到破破烂烂的府衙,大堂内都能闻到一股木头因为潮湿而腐烂的味道。方重勇微微皱眉,他已然明白,郑叔清为了自己过得舒服,才住在莲花池别院内,根本不住无钱修缮的府衙。

  他们这样世家出身的官吏,衣食住行无不奢华到极致,也根本不指望朝廷那点俸禄过生活。当官,是为了保证持续的利益输送,为他们本家所在的地盘保驾护航。

  至于地方官不修府衙县衙也很好理解,如果修了,那岂不说明官府很有钱?

  那到时候如果要赈灾,地方官府不出钱不行的吧?

  有钱修衙门没钱赈灾?那还怎么好意思找本地大户摊派?

  正当方重勇浮想联翩之时,他已经看到某个身材魁梧,穿着明光铠的将军,领着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府兵列对于大堂前了。

  这些府兵腰间左侧一柄横刀,右边挂着两个短柄斧头,背后箭壶与角弓。身上扎甲、批膊、胸前的小圆护、铆接盔,包括前开襟的盔甲。用武装到了牙齿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军容齐整,装备齐整,气势逼人!

  府衙大堂对他们来说好似无物一般。

  对比一下杨若虚麾下那五十弩手,这些府兵才算是真正的杀人机器。

  “郑刺史!夔州僚人烧山,你几次都坐视其残杀,无视我大唐威严!今日听闻僚人烧山又彼此攻伐,某特意领麾下儿郎前来助阵,你何故擅离职守?”

  这位身材魁梧的王姓将军指着郑叔清破口大骂道,一件件高帽子往对方身上扣。

  “王忠嗣!就是因为妄议蜀地军事,才会被贬到东阳府投闲置散!你还当这里是吐蕃么!本官还没有追究你擅闯府衙之罪!”

  打人不打脸,揭人莫揭短。郑叔清也不是好惹的,一语道破王忠嗣如今的处境:

  投闲置散!

  郑叔清不必跟王忠嗣客气,因为王忠嗣是忠王李嗣升(即后来的李亨)的好友,而李林甫保的是寿王李!

  王忠嗣以前在边境对阵吐蕃,屡建奇功,很得李隆基信任,但是……他现在已经因为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被贬官。

  当然,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但明面上,他被贬官是因为“妄议朝政”。

  问题还是出在那个剑南节度使王昱身上。

  王忠嗣在吐蕃边境的时候,写奏折回来点评过王昱与剑南军,说王昱在蜀地的边镇之策“不善”。因此被王昱的义兄皇甫惟明诬陷,说他“有异志”。

  于是也不知道李隆基是怎么想的,便将王忠嗣一撸到底贬为东阳府左果毅。这鬼地方不仅离长安特别远,甚至还在剑南节度使的辐射范围以内。夔州的钱粮,很多都是调拨给了剑南军。

  李隆基这一闷棍打得不可谓不狠。

  那么左果毅这个官是个怎样的官呢?左果毅乃是折冲都尉副职,专门负责训练府兵,管理折冲府,甚至可以决定谁家的崽能当府兵,谁家的崽不能!

  权力大不大?

  嗯,曾经很大,非常牛逼,乃是普通人从军后向上爬的重要阶梯之一。唐代不少将领在成名前,都有去军府担任佐官的经历。

  但是现在怎么样?

  现在基本上就等于不是官,与平民只有一线之隔!直白点说就是啥也不是!屁用都没有!

  王忠嗣那东阳府左果毅的权职远不如夔州刺史郑叔清!

  王忠嗣之所以可以站在这里跟郑叔清叫板,是因为他曾经是李隆基身边的红人,特意培养的将领,又与李亨交情莫逆。

  他厉害只是因为他是王忠嗣,和他的“圣眷”,而不是什么左果毅的官职。

  唐代中期的军府,虽然还没撤销,但基本上已经和名存实亡差不了多少了。百姓皆以入军府从军为大患,逃脱服役者比比皆是,军府内的军官与爵位,也完全不值一提。

  将其拿到社会上去比对,都是减分项不是加分项,媒婆看了都要皱眉,宁可不说那一茬。

  世道变了,如今也早就不是贞观年间,当府兵光荣,家中不愁嫁娶的年代了。

  这个训练府兵的据点,就在夔州府城东边不远的巫山县城外一里地。不仅又破又小,而且夔州本身就是商埠,又没什么战事,再加上均田制如今早就名存实亡,哪里有什么府兵可以征调?

  现在府衙大堂内的十多个全副武装的精锐,就是王忠嗣的全部“家当”了,一个没剩下,全都被拉出来镇场子。

  曾经的府兵有多荣耀,如今的府兵就有多落魄。

  但是王忠嗣有雄心,他要争军功,以此回到长安,再次进入李隆基的视线!他要向李隆基证明,无论他在哪里,都是忠臣良将。

  方重勇看了看面无表情,似乎生无可恋的杨若虚,心中暗想:这一位或许早就看透了人生,在夔州府城里混吃等死,不再有什么奢望了。

  而王忠嗣是刚刚到夔州没多久,不知道“行情”。他迟早会明白,在夔州这里当武官,除非天下大乱,否则无论怎么蹦,也蹦不出什么名堂来。

  方重勇不由得将其与刚刚入行的清倌人进行对比,脑子里出现被老鸨训练怎么接客的场景……

  那心理落差确实比较大吧?

  身材魁梧的王忠嗣与娇滴滴的清倌人,怎么比对怎么违和,但他们身上竟然有些雷同的遭遇,方重勇一想到这一茬,就忍不住想放声大笑,最后竟然真的忍不住笑出声来。

  “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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