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都头,你知道人分为几种么?”
在开封城外渡口附近的一个市集闲逛的时候,方有德询问身边的李嘉庆道。
后者此刻正在感慨汴州本地百姓们的忘性之大,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前些日子控鹤军的牙兵才在渡口浮桥附近,斩杀了一百多打行的流氓地痞。场面极为血腥,断臂残肢四散一地。虽说还不至于到血流成河,但差不多也是血流成溪的水平了。
然而那件事到现在都没过去多久,这些集市上做买卖的小商贩们,似乎已然忘记了当初的事情。和以前一样,似乎没感觉到任何变化。
该叫卖的叫卖,该摆摊的摆摊,该采买的采买,似乎那一百多打行的流氓都白死了。实际上,他们的“保全费”依然要交,跟以前比半个子都不少,只不过是交给宣武军而已。
“分两种啊,男人和女人。”
李嘉庆心里想着事情,随口答道。
“不,人其实只有活人与死人的区别。
活人有无限的可能,任何事情都可以试着努力一下。
而死人只会被人遗忘,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什么也做不了。”
方有德冷冷说道,让李嘉庆忍不住一阵汗毛倒竖。
正在说话的时候,有个中年的农夫,向方有德递过来一个硕大的梨子,面带讨好的说道:“天气热,方节帅先吃梨解解渴。”
方有德接过梨子,很是矜持的对农夫微微点头示意,随即接着往前走,压根就没有收人东西要给钱的觉悟。
而李嘉庆也是习以为常,甚至还认为方有德很有个人操守!
要知道,丘八逛集市,都是类似坐牢放风,当然是有什么拿什么,压根就不讲客气的。
方有德没有利用职权在集市“捞一把”,已经是高风亮节了。
至于给钱,对于丘八来说自然没有这个说法。在大唐当兵就没有拿钱出去的,都只有别人给钱的份!
“人只分生死,节帅何以有此一说呢?”
李嘉庆好奇问道。
“乱世已经不远了,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本节帅今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面对刀锋,现在人群三六九等的分法根本没有意义,那时候只有活人和死人的区别,这才是真正的区别。”
方有德叹息说道。
安禄山确实死了,可是这世道败坏的趋势,却没有一点改观。
朝廷搞出来的什么交子,对民生改善的效果也是微乎其微,便宜了权贵而已。
比如说长安交子发行到汴州以后,政策立马走样了。流通了一段时间后,有商人发现,河南诸多州县的长安交子购买力,要远远大于发行地所在的长安。
于是很多“头脑灵活”的商贩,啥也不做,直接带上绢帛,去长安“抢购”交子,然后拿着这些交子,利用信息差,在河南各州大肆采买物资,极大推高了本地物价。
元代发行交子的时候,为了避免这种利用信息差倒卖货币的情况,特意在每个辖区都设立了“平准”机构,来协调本地纸币的发放。
以确保不会有商贾利用信息差来赚取差价。可是唐代的人对此没有多少经验,很容易就被钻空子。
谁也不曾想,长安交子的贬值速度会快到这个地步!几个月就贬值了超过一半!
由此引发了以洛阳为核心的河南经济圈内大小商贾,普遍抵制长安交子,以至于根本无法有效流通了。
于是朝廷不得不在洛阳开了一间新的交子铺,印刷与长安交子款式相同的“洛阳交子”,来应对货币流通混乱的情况。换言之,建立一道“货币防火墙”,不允许长安交子在洛阳地区流通了。
同时,朝廷也听取了刘晏的建议,铸造一种制造精美,但“面值”为一百文的“大钱”,其中含铜的分量远远抵不上一百文开元通宝,但就是要作为一百文来使用。
除此以外,还铸造了面额为“一文”的铁钱。在有交子流通的情况下,刘晏一点都不担心权贵们铸造铁钱,也没有傻子会这么做。
此举其实是一种妥协,对交子流通产生障碍,导致经济混乱而不得已的妥协,不得已而为之,属于以毒攻毒之策。
这也是刘晏为了放弃长安交子,而提前做的部署。
说白了,就是先隔离区域,再多渠道并行,最后采用“外科手术”摘除毒瘤。
长安交子的废除,已经箭在弦上!
嗅到风声的河南商贾们,利用各种渠道将手里的长安交子换成洛阳交子,甚至是实物,能买什么就买什么,但最后基本上都烂在手里了,任由着它们贬值。
大量小商贾因此破产,损失惨重。大唐在探索纸币运行的过程当中,付出了惨痛代价。
由此引起了包括洛阳在内的河南诸州市场紊乱,商业运营受到了极大干扰。
在汴州这个运河与黄河交汇,商贸异常繁荣的地方,货币紊乱造成的动荡尤其猛烈!方有德亲眼所见这一切,并领着宣武军维持秩序,杀了不少走投无路的暴徒。
他看到集市萧条,百业停摆,更是感觉乱世已然不远。
“节帅,某自河北而来,您当年也是在河北。
如今宣武军在汴州,四战之地。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手无雄兵,处境相当不妙啊。”
李嘉庆不动声色的劝说道,他就不相信精通军略的方有德看不出来,对于他们这样的“内行”来说,很多事情都是摆在明处的。
河北若是发难,宣武军首当其冲!
“李都头以为河北如何?”
方有德意味深长的询问道。
李嘉庆当年虽然在河北,但他是河北的外来户,是渤海国那边过来的,不存在立场问题,也没有历史包袱。看问题还可以站在比较客观的角度去评价。
“节帅,末将是您的旧部,有话也就敞开说了。”
李嘉庆环顾左右,发现实际上喧闹非常,压根就没人注意他们。
于是他故意压低声音说道:“以末将之见,河北世家占有了那么多田产。朝廷的税收又如此的苛刻,还限制河北人入中枢。这些事情早就不是什么传闻了。只怕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某些人不可能那样安分啊。”
连他这个族出身的胡人都知道,有了田产,肯定要去争取更大的政治权力,以保证自己的经济利益不受损害。而朝廷对河北的态度如何,只能说抽象到一言难尽了。
无论在河北的节度使是谁,最终,他都会对本地势力妥协,走上叛乱之路。
如果恰好是个老实巴交的节度使,确实不想搞出来事情来;那么本地势力就会给他找麻烦,争取把他顶下去,换个能搞事的上来!
李嘉庆在渤海国的时候,就见过不少类似的事情。只能说大唐和渤海国都在同一个太阳的照耀下,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节度使四年一换,现在安禄山没了,河北人总会遇到他们“需要”的节度使,一个不行就再换一个,总有能行的!
如果说节度使反叛是小概率事件,那么把节度使变更的次数叠加,时间线拉长,那么出现反叛的节度使就会是大概率事件。北庭都护府,当年开元中期的时候,不也出了刘涣谋反案么?
那时候的基哥可不昏庸啊!
边镇出叛将,在大唐属于寻常事。能不能镇压叛乱,才是考验国家实力的金标准。
李嘉庆的话,可谓是一针见血。
河北乱是迟早的事情,以前武周时期就乱过,以后一定会乱,只是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时候,具体由什么事件导致矛盾爆发。
看得清楚这些的,并不止他一人。
“本节帅也是近期才想通了一些事情。
守住汴州,便可救国家于一时。某之心愿,不在乎个人得失。”
方有德轻叹一声,心中万般感慨,不知道要怎么说出来。
大唐的问题是河北么?是,又不全是。
大唐的问题是李林甫、杨国忠、杨玉环等人么?是,又不全是。
大唐的问题是基哥么?是,同样又不全是。
大唐的问题是募兵制么?还是一样,是又不全是。
此刻方有德的内心非常迷茫,到底要怎样才能救大唐?他心中已经没了答案。他已经为大唐做了很多事,改变了很多事情,但却还是看着大唐一步步滑向深渊。
我真的做错了么?
方有德扪心自问,没有人给他答案。
“节帅,您似有心事?”
李嘉庆疑惑问道,他发现今天巡视运河的方有德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无事,不过是忧国而已。”
方有德摆了摆手说道。
“节帅,天塌了有圣人顶着啊,您又何必操那份心呢?”
李嘉庆迷惑不解问道,他不明白,方有德都这个年纪了,还想什么国家的事情作甚,这不是明摆着跟自己过不去嘛。
“圣人……唉,圣人啊。”
方有德摇头叹息,不再言语。
……
“人分为两种,一种是我们的朋友,一种是我们的敌人。
以后你们在办事之前,要想明白,涉事的人到底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我们的敌人。
对朋友就要有对朋友的态度,要讲公平公正公开,不要欺辱朋友,不要把朋友逼成敌人。
对敌人就要旗帜鲜明的反对,要消灭要不留情面,不要含含糊糊的弄不清自己要做什么,不要让我们的朋友搞不清我们自身的立场。
更不能跟敌人妥协勾结!
你们看看,本节帅就去了一趟龟兹镇,庭州这边居然搞出这么大的破事,把某这张脸都丢尽了!
庭州是什么地方不知道吗?那是我们远征军的大后方,从庭州往西走,就没有大城可以补充辎重了!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给丘八们发军票,是让他们在庭州强买强卖的吗?你们就真不怕等远征军出征以后,庭州这边的百姓闹个民变,断我们的粮秣?到时候饿死你们这帮不长心的!
这次赔出去的河西交子,全部从将来犒赏三军的财帛里面扣除,不单独惩罚个人。一撮人犯错,所有人担责!”
庭州内城的府衙大堂内,方重勇拿着一根细木棍,指着白板上写着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对着在场的将领一阵乱喷。
“节帅,末将跟您一路去了龟兹镇,压根就不在庭州啊,就这也要受罚啊?”
何昌期一脸委屈抱怨道。
“傻逼!傻逼!你这个傻逼!”
不远处的五色鹦鹉扑腾着叫嚣着,想要飞起来,却又因为脚上套着铁环飞不动,不得不回到原本站着的木棍上。
“呃,那个谁,把这畜生带到后院去吧。”
方重勇眼角抽搐,无奈指着一个看起来有些面生,忽然之间记不起来叫什么名字的将领说道。
那人叉手行礼,忍住笑将五色鹦鹉带出了府衙大堂。
“这次银枪孝节军无人强买强卖,所以就不受罚了。但其他各军,一视同仁,只要军中有一人犯错,即视为全体犯错。”
方重勇义正言辞说道。
“节帅,处置犯错的士卒,自然是无可指摘。可是没有犯错的也要受罚,这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啊。”
段秀实继续劝说道:“更何况大军出征在即,如此……”
“如此就更要让那帮无法无天的丘八们知道,什么叫令行禁止,什么叫军队是集体!
有人犯错,他的袍泽却没有站出来阻止他们,事后也没有向主官举报他们,这就是包庇,与犯事之人同罪!
这次让他们长个记性,下次看到同僚作奸犯科的,别以为装作没看见就能置身事外!”
方重勇毫不留情的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