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栖筠对方重勇行礼说道,心中念念不忘在焉耆城签下的那份“投名状”,惟愿方重勇与高仙芝之间的矛盾可以和平解决。
来到城门前,一个披挂骆驼皮甲,头盔都懒得戴,只是在额头上绑着根红带子的值守将领,拦住李栖筠询问道:“李判官有入城的文书么?龟兹镇目前在戒严中,无高副都护批示的文书不得入城!”
说话这人名叫席元庆,乃是高仙芝的亲信将领之一,可以看做是跟高仙芝没有亲属关系的“郑德诠”。
如果李栖筠不知道高仙芝到底想干啥,说不定真被席元庆这番话给唬住了。可现在牌底已经被方重勇掀开,高仙芝这样“欲盖弥彰”的军令,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郑德诠不听号令,阻拦西域经略大使过境,已经按假传军令的罪名被斩,席将军是不是想当下一个郑德诠?
方大使就在某身后,席将军有几个脑袋够砍的?还是说想比一比到底是方大使权重,还是高副都护权重?”
李栖筠皮笑肉不笑的询问道,方重勇身后的何昌期等人都不动声色,将手握在腰间的横刀刀柄上。
席元庆吞了口唾沫,随即打哈哈辩解道:
“许久不见李判官了嘛,所以刚刚只是末将开玩笑,既然是西域经略大使当面,入伊逻卢城自然跟回自家一样。
方大使这边请,高副都护此刻正在衙门办差。”
高仙芝果然还没来得及离开龟兹镇!
方重勇不由得松了口气。
很多事情,哪怕正在筹备没有正式实施,都不会造成不可逆转的严重后果。
目前高仙芝只是在疯狂采买军需物资而已。只要还没动身,那么此举并无不妥。
方重勇本来就没想狠狠削高仙芝一顿,如若不然,大可以回焉耆镇密切观察动向,等高仙芝出征后再派使者追赶,将新军令送达后,再送奏折到长安,向基哥告状,参高仙芝一本。
阴险的套路不是不能用,而是一切都要以西域的大局为重。方重勇此行西域,并不是来捞权捞钱整人的。
“席将军引路便是,本大使初来西域,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还要仰仗席将军这样的,熟悉本地军情民情的得力之人。”
方重勇微笑说道,态度非常和蔼,只是隐约间绵里藏针,让人不好接茬。
众人在席元庆的带领下走进伊逻卢城,放眼望去,街道两旁摊铺杂乱又热闹,好似来到了长安西市。
有穿着大唐绿色官袍的官员在管理巡视,只是其中不少人都是粟发碧眼,不似中原人士。
贩卖丝绸的大唐商人,锦袍圆领,头上顶着软角幞头,革带和长靴,精明又儒雅,他们的形象较为固定。
至于胡商,打扮就更另类了,胡商只是一个非常笼统的说法,被人一概而论的胡商,他们的服饰是多姿多彩的。
贩马的突厥人,左腰短刀右腰箭袋,留着长发,头发末端有细小发辫。
贩卖工艺品和贵物的粟特人,常穿白衣,配以花纹繁杂的饰品和腰带,鼻梁高挺。
至于黑衣大食的商人打扮就朴素多了,一袭黑衣,人种却多样,似乎来自很多不同地方。
这些人都被统一的归类为“胡商”,汉语在博大精深的同时,也相当的“言简意赅”。
“节帅,等会怎么弄?”
何昌期走到方重勇身边,凑到他耳边小声询问道。
作为亲信,何昌期等人都是明白的,大唐在西域只能有一个声音。所以方重勇跟高仙芝二人,总有一个要闭嘴,这是明摆着的。
高仙芝如今大权在握,实际掌控安西四镇,他会自愿交权么?
想想也不可能。
这是推己及人,很容易得出的一个结论。
“没有我的号令,不得莽撞行事。”
方重勇低声呵斥了一句。
一行人来到规模极大的,旧龟兹王族所在的王宫前,都被这座宫殿的规模给震撼了!
伊逻卢城的内城,就是龟兹王族的旧王宫,安西都护府所有办公的官员和将领,都居住在这里。
这座规模庞大的内城,是伊逻卢城的核心,也是一座类似城堡的存在。哪怕外部的马城和外城已经失陷,只要这座内城防守得当,粮秣充足。那么守军也能坚持很长时间。
难怪这里会作为安西都护府的治所,果然都是前人智慧和经验的累积,而不是某些人一拍脑袋随意决定的。
“你进去通传一声,本大使就先不进去了。”
方重勇驻足在护城河跟前,对已经一只脚踏在石桥上的席元庆说道,不肯继续往前走了。
这条环绕内城,作为护城河的河道,也是城中最重要的水源之一。它的作用多半不是为了挡住攻城的一方,而是为了给守军提供稳定的水源。
沙漠干旱气候,没有水就什么都没有!
看到方重勇这样的态度,席元庆已然明白今日伊逻卢城不会平静。他对着眼前这位年轻的“方大使”抱拳行了一礼,随即大步走进内城。
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无论是方重勇也好,还是高仙芝也好,都不是席元庆惹得起的。他把方重勇到来的消息告知高仙芝,就算“功成身退”,剩下的事情,真不是他这个安西军游击将军可以处理的。
一炷香时间之后,一位身披银甲,头盔上插着不少鲜艳羽毛的将领,在几十个全副武装,身披皮甲的卫兵簇拥下走出内城。此人除了高仙芝外,不可能有第二人了。
这些卫兵,每个人皮甲里面,都是色彩鲜艳的锦袍,头盔上都跟高仙芝一样,插着羽毛,只是没像高仙芝插那么多而已。
见到对面高仙芝一行人气场强大,方重勇身后的何昌期等人都勃然变色,怒不可遏。
他们来这里头盔都没插羽毛,对方居然插了,简直岂有此理!
军士头盔上为什么要插羽毛?
因为精锐部队破阵的时候,都是带着“为大军前驱”的作用。等精锐破开敌军阵型后,本军后续部队看到哪里有属于己方的“鲜艳羽毛”,就说明己方精锐跑到了哪里!
他们便会自觉的朝着羽毛集中的地方冲锋。
换句话说,这些头盔上插着羽毛的士卒,是一支军队里面最精锐的骨干,绝大多数情况,都是主将身边的亲信。
与之相对的是,如果战场上己方头盔上插羽毛的精锐都消失不见了,那么则说明此战凶多吉少,精锐已然全部战死或者逃窜,所以其他人能润还是尽量早点润吧!
这种款式的头盔,平日里佩戴,只为显示自己的身份,是军中亲信将领或精锐骨干;打仗的时候,则是“敌我识别”的一部分。彼此间的区别还是相当大的。
可是,高仙芝和他的亲随,在安西都护府的范围内戴“羽毛盔”,震慑西域诸胡是一回事;当着方重勇这个西域经略大使的面显摆,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此时此刻,双方隔着一座十米不到的石桥,无论是方重勇也好,高仙芝也罢,谁都没有先迈步子,更不需要多此一举自我介绍。
气氛一时间就这么僵持住了。
……
长安以南数十里地,黄峪山脉上的翠微宫大殿。穿着白色道袍的大唐天子李隆基,面色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看着跪坐在面前软垫上的太子李,已经超过一炷香时间,没有说一句话。
李也显得非常淡然,同样不说话,双目微垂看着面前的桌案,上面摆着一封信。
“永王告发你想谋刺朕,打算火烧翠微宫,你怎么说?”
基哥用右手轻轻拍了拍桌案上的信封问道。
“回圣人,孩儿心中对圣人是什么态度,圣人难道不知道么?”
李抬起头,面无惧色,与基哥对视。
“放肆!你以为朕不敢杀你么?”
基哥忽然猛拍桌案,指着李怒吼道。
“圣人,您还有很多幼子,除了这些记录在宗正寺里的,杨玉瑶也给您生过龙种。
如果您喜欢的话,大可以把现在成年的皇子都宰了,然后等十年后再说。
孩儿对此没有什么看法,也不打算做什么。
圣人您高兴就好,孩儿怎么看的,不重要。”
李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甚至都懒得去辩解“火烧翠微宫”这种计划有多么离谱了。
要是这里如此容易就能放火,当年太宗在此纳凉的时候,估计就有人动手了!还需要等到百年后的今天么?
“力士,带太子回东宫。”
基哥疲惫的摆了摆手说道。
他不得不承认,李说得很有道理。
或者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李如今已经不去想什么宏图大业了,他也对朝政完全不关心,甚至压根就不想继位!
李躺平摆烂,对于他来说,前方的路瞬间就宽阔起来了。这就是典型的“只要我不担心,那担心的就是别人”!
“孩儿告退。”
李面无表情的行了一礼。
除了脸上没有带着恭敬外,其他的礼仪可谓是一板一眼有模有样,旁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太子被高力士带走以后,基哥有些怅然若失。
他希望李对自己怀着刻骨的恨意!只要有恨,那就一切都还在他这个天子的掌控之中。
可如今的李,几乎是无欲无求,他就差没在佛寺出家了!
对于基哥,李的态度就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你给什么官职我接着,你给什么赏赐我拿着,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去赴任。但不管是轮到什么事情,我就是在那里摸鱼摆烂问都不过问!
这种滚刀肉,还真是给政治斗争经验丰富的基哥,上了生动的一课!
正当基哥沉思,心中抑郁烦躁的时候,高力士忽然带着李返回,然后面带慌张,对他行礼道:“圣人,半山腰起火了,好像是有人在故意纵火!现在火势颇为凶猛啊!”
嗯?
基哥瞪直了眼睛看着李,他不敢相信,李为了杀他,竟然连自己的安危都顾不上了!
“逆子!竟然,你竟敢……”
基哥上前一把揪住李的衣领,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测:
会不会,是有人想把他跟李一锅炖了呢?
基哥慢慢松开手,环顾四周,发现身边的太监宫女都被吓坏了,一个个都等着他发号施令。
只有李面色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第345章 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见过山火的人都知道,在山火还没烧起来的时候,想将其灭掉,是非常轻松的事情。夏日里天然的山林,树叶繁茂,并不是干燥得完全没有水分,真要烧起来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可是一旦山林被人为点燃,真的烧了起来,成了气候。就会如风卷残云一般,靠人力无法阻挡,怎样都无法浇灭。
唯有将周边的树木也全部砍完,形成一个隔离带,等里面没有东西可以烧了,才能达成灭火的目的。
灭火要是不及时,这山火烧一个月,延绵数十里烧成白地都有可能!绝不是危言耸听!
而这一次翠微宫所在黄峪山岭的火灾,绝对是别有用心之人,用火油点燃的,甚至使用的就是长安城内工部下辖作坊里的火油。
质量绝对一流!
基哥心急火燎的走出行宫,朝山下望去,顿时面色大变。
嗯,其实也不需要怎么仔细查看,因为冲天的浓烟已经升起,正好是在下山的山路两旁。烈日下火光看着不甚明显,可灼热的气浪,还是隐约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