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26节

  然而,到了襄阳城外的时候,他们却惊讶的发现:白河结冰,水路不能继续走了!

  于是众人只能在襄阳城西不远的汉阴驿下船,此驿是水驿也是陆驿,规模极为宏大,不仅有渡口,驿站内更是有屋舍百余间,迎来送往的人络绎不绝。

  光是马厩的规模,就很是壮观,其中驿马大几十头!

  方重勇站在汉阴驿外仔细观察,发现驿站里头居然好几个大厅,还有亭台楼阁与花园。并不如想象中“青年旅社”一般的拥挤不堪。整个建筑白墙乌瓦看上去很是气派。

  他心中不由得涌出一个疑问:如此规模的驿站,只怕豢养的马匹都不在少数。唐朝中枢难道是狗大户,肯花钱养着这么大的驿站?

  不是他疑问多,而是大唐的驿站有一千六百多个!一个驿站若是每年消耗几百贯,那也是几十万贯的花费了!驿站不仅要为来往官员免费提供食宿,而且还要负责传递消息。

  屋舍维护、食物酒水、马匹喂养、人员薪酬,哪个不需要花钱?这么大规模一个驿站,一年几百贯打得住头么?大唐只怕经营这些驿站都要被坑穷了!

  方重勇完全不能理解。

  郑叔清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各地驿站,中枢确实是不允许他们接待富商与行人。但你看夔州的瞿塘驿,人来人往的,难道里面住的都是官员么?哪有那么多官员要去蜀地?”

  听到这话,方重勇秒懂。

  当初看到夔州的瞿塘驿人满为患,他还以为里面住的都是官员呢。现在才知道答案,原来里面住着的人,绝大部分都不是官员,而是有钱有关系网的来往客商。

  就是没有官职在身的诗人,也蹭过驿站,混过饭吃。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

  封建社会,人们的生活节奏很慢很慢,哪怕是夔州这样的西南咽喉之地,一个月又有多少官员会住在这里呢?又有多少官员会频繁的沿着长江来往蜀地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正如唐朝官府不许杀牛吃牛肉一样。禁令是禁令,吃肉是吃肉,二者并行不悖,喜欢吃的人还是会吃!

  官府不允许各地驿站接待来往客商,但除了长安洛阳周边的驿站外,哪个驿站不是靠着这种“外快”来维持生计的?朝廷的死命令,始终都不如生计重要。

  人穷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跟这些人讲法度有什么用?

  如果这一年都没有多少官员经过驿站(这种情况很常见),难道就要把驿站的人全部辞退么?那万一有官员经过要住宿吃饭,该怎么办呢?难道再把辞退的人再重新召回来?

  这当然是不现实的!

  所以各地驿站“接私活”这样的事情,朝廷中枢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人举报就不管。

  下面的驿站也搞得热火朝天,甚至还“外包”,由本地大户来经营!

  万物霜天竞自由,人为了活下去,活得更好,总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方重勇他们一行人进了汉阴驿,便让驿卒端上来襄阳本地的一些特色菜,像是盘鳝鱼、扇贝、鲫鱼这样的河鲜。

  正在这时,他们看到一个穿着落魄的年轻人,正在被驿卒推推搡搡的赶出驿站。那些驿卒一副很不客气的模样,与接待郑叔清他们的谦恭态度截然相反!

  “那个人是当官的,叫他过来一起喝酒吧。”

  方重勇小声对郑叔清建议道。

  本章资料来自严耕望老师的《唐代交通图考》,包括之前的夔州风物也参考了其中的叙述。

第23章 无言以对

  “谢谢这位君侯,谢谢这位……小郎君。”

  那人被郑叔清邀请过来落座之后,连忙道谢。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落魄,似乎赶路了很久一样,身上的衣服都脏得不像话。

  “驿站的驿卒虽然也是看人下菜之辈,但也不会如刚才一般驱赶入驻的官吏。你是何人?那些驿卒为何又要驱赶你呢?”

  郑叔清一脸疑惑问道,顺便给这人倒了一杯酒。

  他们喝的酒,是襄阳这里特产的花雕酒,与红莲春的味道不分仲伯。

  但红莲春作为“网红酒”,显然在长安贵人当中名声更响亮,郑叔清与方重勇都带了一些打算回长安赠送亲友。

  当然不可能在驿站打开喝。

  “唉,我乃是河北沧州景城人士,在幽州节度使张守帐下做一个小小的孔目官。结果今年从长安上任了一个观察使,看我不顺眼,就抓住我一点小错陷害我。最后我被调到岭南五府经略讨击使帐下继续做孔目官。

  这不是害我去死么?岭南那地方都是用来流放官员的!瘴气与毒虫,哪个不是要人老命啊!”

  眼前这位年轻人愤愤不平的说道。他的吏员干得好好的,孔目官是可以高升的那种吏员,做得好也不是没有前途。

  结果幽州藩镇这边被朝廷空降了一个观察使过来,直接简单粗暴的将他“裁撤”!

  “所以,你就是因为不肯上路奔赴岭南,故意在襄阳的驿站磨蹭,所以被他们赶人咯?”

  方重勇盯着那人的眼睛问道。

  “那个……不瞒二位,好像是的。”

  这人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他之所以一直从幽州拖到襄阳,每次在驿站都停留到别人赶人才肯走,目的就是为了拖时间不去赴任,等待转机。

  一般来说,节度使也是会兼职观察使的职务。但不知为何,这次朝廷居然就硬是空降一个观察使,而且张守居然对此毫不介意,还跟那人称兄道弟。

  “这狗官,真是好死!本官回长安后一定参他一本。”

  郑叔清愤愤不平的说道,忽然想到什么,疑惑问道:“对了,叫什么名字,那狗官又叫什么名字?”

  “唉,君侯就别操那份心了,这狗官是圣人潜龙时的旧臣,深得圣眷。在下严庄,一饭之恩永不相忘,就此别过吧。”

  严庄发现好像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交浅言深是大忌。

  他正要起身,忽然发现话不多的那位八九岁孩子拉着自己的衣服。

  “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这朗朗乾坤之下,难道还讲不出一个理字?官再大,难道还大得过宰相?这位郑使君,在宰相面前都敢仗义执言,有什么不可说的?”

  方重勇把郑叔清架在火上烤,对他使了个眼色。

  几杯下肚,郑叔清胆子也壮了起来,大包大揽道:“只管说便是了,你一个芝麻大小官,本官随手一挥,免去你身上的麻烦易如反掌。”

  郑叔清暗想自己入中枢以后也是自成山头了,招揽些能用的打手爪牙,似乎也是应有之意。

  “君侯真是义薄云天!那狗官叫方有德,君侯稍稍打听一下就能打听出来。”

  严庄激动说道,感觉自己似乎找到了靠山。

  郑叔清与方重勇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之意。

  “呃,对付他尚不急于一时,先说说你的事情吧,究竟为什么会被贬官?看看郑使君有没有什么办法拉你一把。”

  方重勇面不改色的问道,脚指头在地上都要抠出三室一厅了。

  同样的职务,从幽州被调到岭南,这妥妥的贬官了。

  “唉,还是喝酒惹的祸。”

  严庄无奈叹了口气说道:“方有德刚刚到范阳城,接风宴上所有幕僚都在。我就喝大了,对身边同僚抱怨朝廷对河北压迫太甚!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结果恰好被方有德听到了,说我诽谤朝廷,图谋不轨!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吧,他就要张节镇(张守)把我给斩了以儆效尤!

  当时好多人劝说,张节镇也说我是喝多了胡说,这才保住我一条小命。

  结果可好,没几天我就被打击报复,贬官去岭南!你们说我冤不冤?”

  渣爹的手腕很凌厉啊,就是脑子依旧不好使。

  方重勇心中吐槽了一番,追问道:“当时你怎么说的来着?”

  “这……很重要么?”

  严庄一愣,没想到郑叔清的儿子(误以为)好奇心这么重!

  他这才无奈解释道:“方有德在席间吹嘘裴耀卿整治漕运有功,说什么三年往关中输送了七百万石的粮食,大唐盛世震铄古今。

  我就跟同僚说,那些都是河北的民脂民膏,是朝廷往死里打压我们河北人!盛世个屁!

  难道不是么?

  裴耀卿那七百万石粮草,来自八个州,其中五个在河北,分别是相州、魏州、贝州、德州、沧州,还有两个是紧挨着河北的濮州(濮阳)和郓州。

  河北人要是缺粮了,连临近州郡都找不到粮食来买。

  这难道不是在搜刮河北,敲骨吸髓?我说得难道有错?方有德那狗官凭什么针对我?”

  严庄越说越气,恨不得拍桌子骂娘才好,郑叔清连忙打断道:“慎言,慎言啊。”

  “抱歉,在下实在是激愤不过……”

  严庄惭愧的说道。

  方重勇看在眼里,默不作声。严庄现在只是个没有被社会吊打过的年轻人罢了。等他成熟起来以后,自然就会知道,万物运转的背后,自有规律。

  “其实,黄河以北的运河永济渠,它离洛阳的距离更近,而且更平缓,便于屯粮运粮。而南面的通济渠,想运输江淮的粮食入关中,颇为不易。至于朝廷会怎么选择,其实一目了然而已。”

  方重勇沉声说道。

  朝廷的思路很简单,河北这条运河路线,又省运费又可以打压河北地方,持续吸血。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干得彻底一些呢?

  苦一苦河北百姓,让长安过得更富足,这个买卖可还做得?

  方重勇将自己代入到李隆基的身份,他发现,一个已经五十多岁的皇帝,貌似不需要去考虑这样的问题!

  人死鸟朝天,世间岂有万岁之人?过好当下,先爽到就赚到了,想以后的事情干啥?

  出了事再说!

  江淮的粮草运到长安,本身运费就很贵。一石米的运费,到长安后都快要到五十多文钱了。丰年时,长安米价也就这个数。也就是说,按如今的运费来算,送到长安已经翻了一倍,运多少亏多少!

  这还不算在陕州那一段黄河,无数在河中倾覆的漕船,所带来的损耗!

  这些事情,都是郑叔清在夔州的时候告诉方重勇的。大唐的漕运,事关国运。但长安的位置是无解的,除非迁都洛阳,才能延缓帝国衰老。

  否则持续低效率的漕运,迟早会把帝国拖进深渊。

  然而对于李隆基来说无所谓,反正,只要长安和关中有爽到就可以了,其他的,他真的顾不上。

  儒家的礼义仁信,不也讲究远近亲疏么?

  李唐宗室起自关中,与河北毫无渊源。他的支持者们,也多半都是关陇贵族。这些人是“亲”,河北人是“疏”。

  站在李隆基的角度,他有必要那么在意河北的人怎么想么?

  方重勇觉得,这好像是一个无解的命题。只有一碗饭,却有两个人吃,平分大家都吃不饱,该怎么办,有得选么?

  “待本官回长安后,让李相考校一下你的学问。若是还算过得去,那便留在长安任职吧。本官修书一封到岭南节度使那边,你不过是芝麻大点小官,想来也没人愿意为难于你。

  至于抱怨朝廷的话,你以后也少说为妙。岂不闻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道理?”

  郑叔清毫不在意的说道。

  “谢过郑相公,谢过郑相公!”

  严庄对着郑叔清恭敬行礼道,恨不得要磕头跪下了。

  “过誉了,现在还不能称相公。你对本官称相公了,让李相如何自处?”

  郑叔清板着脸训斥道。

  方重勇心中暗想,老郑嘴上说不要,身体还是很诚实的。毕竟,只有宰相才能被人叫“相公”。老郑升官在即,果然抖起来了。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呐。

  “呃,这位小郎君是……”

  严庄忽然察觉到,方重勇和郑叔清貌似长得不太像,但自己看着却感觉无比眼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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