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如果站在侵略者的视角看,很有些不同寻常啊!
“吐蕃人这是在向我们展示,他们对沙州志在必得,所以不想耽误农时,作茧自缚。”
王思礼沉声说道,面带忧虑。
沙州气候特殊,灌溉是必须的。如果在需要浇水的季节不浇水,那么这一年的收成就全没了。吐蕃人居然照顾沙州本地的农时,把抓到的沙州百姓集中起来,在城外的农田里耕作。
这一幕,确实震撼人心。
等到秋收,他们收割完田里的麦子和粟米作为军粮,大概还能再支撑几个月,围城到明年春天也是毫无压力!
只要能搞到稳定的水源。
“王将军有何破敌良策?”
方重勇沉声问道。
吐蕃人颇会借势用计,打仗并非一味蛮干,实在是不可小觑。现在虽然吐蕃人没有攻城,但心理攻势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
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并非只有汉人才懂。
“此战我们若是出城突袭,则正中吐蕃人下怀,不可取也。
城中存粮,目前还够支撑一年,不如静观其变……”
王思礼还未说完,方重勇就抬手打断他的话,语气冷峻的反问道:“但是城中的草料,烧火用的白刺、柽柳,应该支撑不了那么久吧?”
听到这话,王思礼一愣,随即面色黯淡下来。
沙州的情况,比中原那边的城池还要坏一些。
因为这里烧火做饭用的不是木柴,而是更不耐烧的沙漠灌木。
“本官之前已经算过了,要是不把城内百姓家中的存货都集中起来。估计不要一个月,沙州就要断炊。粮食肯定还有,但只能吃生的,熟食就别想了。
从现在开始,全城集中吃大锅饭,所有人家中的草料都要上缴,集中起来烧火,做便于存放的干胡饼。
每日定量发放。本官已经吩咐人去办这件事了。”
方重勇的镇定,大大出乎了王思礼的预料。
“使君,其实你回中原还是无碍的,没必要做到这一步。”
王思礼将方重勇拉到一旁,小声嘀咕道。
吐蕃人对于杀死大唐高级将领并无多大兴趣。原则上说,大唐公主外嫁吐蕃,双方还是“亲戚”。此前大非川之战惨败被俘的一系列唐军高级将领,后来也多半被大唐赎回了。
以方重勇的身份来说,跟吐蕃人PY交易一番,离开沙州并不需要费多大的事。
吐蕃人为难一个十岁孩子,传出去有损赞普(吐蕃的王)的威名,实在是犯不着。
“王将军难道看不出这是吐蕃人的围点打援之计?”
方重勇一脸无奈的反问道。
现在这情况,是他想走就能拍拍屁股走人的么?
这下王思礼没话说了,只能微微点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小看这位方衙内了。
名震天下的方节帅,他的儿子会是蠢货么?想想也不可能啊!
很显然,猜出吐蕃人围点打援并不需要太高的智谋,稍微有点军事常识的高级将领就能推测出来。
当然了,一个十来岁孩子能说出来,还是很不简单的。
吐蕃人在攻城试探了一番后,就对沙州围而不打,实际上是准备打唐军的埋伏,希望在河西走廊这个狭窄的通道内,与唐军进行……重步兵打骑兵的决战!
吐蕃人出重步兵,唐军出骑兵,看上去像是双方互换了身份,实则是符合两者的国情。
吐蕃虽然养马,但骑兵的水平实在是相当一般,远不如突厥人,屡屡被大唐边将吐槽,尤其是骑射技能,在周边民族当中垫底。王玄策当年找吐蕃借兵灭天竺一国,都只借重步兵不借骑兵。
因为借了也不好用。
而吐蕃军的重步兵则是身披厚甲,锐不可当,一般都是由吐蕃小贵族担任,士气高昂。哪怕在唐军将领之中也是谈虎色变。
在沙州决战,开阔地形对吐蕃人并不利。唯有将决战地点选在宽度有限的河西走廊,对于骑兵腾挪有着极大限制的地形,才是对吐蕃人最有利的。
攻敌所必救,才是兵法要义!他们选择围点打援也就不足为奇了!
方重勇以自己阴暗的想法推测,吐蕃人大概是想一战消灭河西唐军主力,之后一路向东,待攻克凉州后,再固守待援,让国内的吐蕃军源源不断的来到凉州。
对于西面的沙州等地,则是围而不攻,能投降最好。真要打的话也没必要强攻,耗死沙州城内军民就行了。
围点打援,援兵不来的话,就强攻沙州剩下的这两座城,吐蕃人的算盘打得很响。
“王将军,吐蕃人倾巢而来,这一战不会很快结束的。约束兵将,同舟共济才是真的。我们多撑一天,就多一天的胜算。”
方重勇叹了口气说道。
看到王思礼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他又补了一句说道:
“吐蕃人的攻城器械,少说也有十多种。现在他们不过是用了飞梯和抛楼,还有一大堆没试过呢。”
一阵热风吹来,王思礼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下。
158.第144章 永不妥协
158.
小城内居住的,基本上都是本地大户,以及他们的部曲、佃户、家奴等等。这样就有个好处,只要说服了本地大户,那么小城内的基本秩序,就可以得到保证。
这天清晨,阳光还不是那么毒辣,小城的西门门前,一大群被动员和组织起来的本地百姓,正在搬运吐蕃人抛射到城内的石块。
这些石块分量不轻,要搬运到牛车上,得先用撬棍,利用杠杆原理将其从土里撬出来,再由好几个壮汉一齐搬运到牛车上,运抵西门。
“来来来,这块石头堆这里,小心点……”
穿着麻布衣的张光晟,按照方重勇的吩咐,正在指挥本地百姓们,将小城的西门堵上!在场搬运的人,一个个全都面色凝重。
已经堵上了三面城门,这是最后一个了!
听闻本地刺史只是个十一岁的孩童,怎么这孩子的心,能狠成这样啊!
把城门堵了,则是表示要与本地百姓共存亡,谁也逃不出去。当然了,这也是向吐蕃人宣战,决意战斗到最后一个人!
“王军使,城门堵了,士卒们就要一条心的守城,别想其他的事情了。”
方重勇一脸淡然的对王思礼说道。
“有使君在,某并不担心这里出什么状况。只是怕罗城那边鱼龙混杂,唉……”
王思礼叹了口气,他算看出来了,这位方使君已经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压根就没考虑过吐蕃人开出来的条件。
忽然,他左右环顾了一番,轻轻摆手,示意亲兵退下。
王思礼将方重勇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询问道:“河西战兵将近八万,这么些日子过去了,援军也该来敦煌县了,何以到现在都一点动静没有呢?”
以往按河西走廊边军的反应速度,三日之内就会有援军到来。而现在援军没来,则很有可能是因为现在王忠嗣很忙!忙到没时间带兵过来解围。
更是说明河西这边军事资源很紧张,根本抽调不出兵马,来救援对于战局“无关紧要”的沙州。
吐蕃人在围点打援,唐军高层当然也看得出来,没有谁会傻乎乎的带着骑兵在河西走廊上奔驰,随后被吐蕃的重步兵打伏击!
至于外面是什么情况,被困敦煌的方重勇一点也不知道。就好像他前世历史上,安史之乱后西州被吐蕃人围困多年,连长安改了年号都不知道。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坚守,咬着牙坚持下去。
“无论吐蕃人玩什么花样,他们的士气都会一天天低落下去,这是毋庸置疑的。
吐蕃人在城外扎营,忍受着烈日的炙烤。习惯于严寒气候的他们,怎么说都要比我们更难受。
吐蕃人现在就是希望我们无脑冲出去跟他们决战,那样他们就可以毫不费力的占领沙州。”
方重勇面色沉重说道。
王思礼微微点头,他早已不敢将对方当做孩童看待,这位年轻到过分的沙州刺史,办事很有几把刷子,而且心智坚定远超常人!
“使君,城门已经堵上了,请您检阅。”
张光晟静悄悄的走到一旁,对方重勇低声禀告道。
“你替本官送一封信到吐蕃人那边,好好观察一下他们的情况,回来跟我说说,你敢不敢去?”
方重勇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张光晟询问道。
“信呢?某现在便去!”
张光晟干脆爽利,伸手找方重勇索要信件。
“对吐蕃人,不用卑躬屈膝。将信交过去,什么话都不要说。
无论对方问什么,无论你知不知道,都只能回答:某不知。
只能说这三个字。”
方重勇变法术一般的从袖口掏出一封信函,递给张光晟继续说道:“去吧,早去早回。”
“某这便去了。”
张光晟干净利落的接过信件,贴身放好,随即上了城楼,坐吊篮下到城外,昂首阔步朝着不远处的吐蕃人大营走去。
方重勇和王思礼二人在城楼上看着张光晟离去的背影,心中都有些五味杂陈。很久之后,王思礼忍不住询问道:“使君,我瞧张光晟挺机敏的一个人,何苦让他去吐蕃人那边送死呢?”
“这也是战斗,不是所有的战斗,都要舞刀弄棒的。既然从军,谁敢说自己不死?”
方重勇叹了口气说道。
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张光晟应该是懂的。
当然了,方重勇心里也有底,吐蕃那边的主将,看到这封信以后,定然不会把张光晟怎么样,或许还会好吃好喝的招待一番。
“王军使,今天黄昏时换防,将换防下来的士卒,集中到府衙门前,某要训话。”
方重勇面色肃然的嘱托道。
“明白了。”
王思礼微微点头,似乎对于方重勇主导沙州的防务,一点异议也没有,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从容。
其实现在整个小城,不管是本地大户也好,还是豆卢军将士也好,几乎都被方重勇掌控,他的话在这里已经变成了军令政令。长期在军界厮混的王思礼,察觉到了个人能力的差距。
在一些边镇的要害地方,本地军使常常就兼任州刺史,军政民政一把抓,便于在危急时刻保境安民。
但通常情况下,边镇一般州县,还是军政民政分开,刺史通常都是中枢那边空降过来的文人,对于怎样行军打仗并不在行,让他们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了,也是防止边镇尾大不掉。
方重勇先是用补齐军饷的方法收买了军心,让他这个州刺史的军令,在豆卢军中能够得到认同;再是收服了本地大户的人心,让他们一条心跟沙州共存亡;最后以身作则,忙碌在第一线,同时堵死退路,表示自己也会和城内所有人一样。
这样的本事虽然说在官员里面不能说是绝无仅有、凤毛麟角,但联系方重勇的年龄看,那就很不简单了。
这也是王思礼故意让渡了部分军权,甘愿听从方重勇号令的原因之一。这位沙州刺史,未来成就不可限量。自己得罪他不要紧,自己的子孙后代怎么办?
“王军使,某是凉州那位王军使(王忠嗣)的未来女婿。
他不救沙州,也是要救某的。
现在你看我稳稳当当的,就知道沙州一定守得住。”
方重勇拍了拍王思礼的胳膊,信誓旦旦的保证道。
“说得也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