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是因为这位方衙内太过于年轻,其父方有德又太有名望,而且还是敦煌本地人,便想与方重勇结交一番。
最少双方能混个脸熟。
花花轿子人抬人嘛,这些都是官场老规矩了。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张氏张罗了颇有西域风格的盛宴,席间各家与方刺史互相吹捧,友好气氛到爆炸,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一代张氏的家主叫张悛,已经年过五旬。他看到方重勇在宴席上一直不吃不喝,只顾着跟他们热络寒暄,于是好奇的问道:
“可是这些饭食不合方使君的口味?那便将宴席撤掉,换方使君喜欢的吧。方使君以为如何呢?”
听到这话,方重勇长叹一声道:“非也非也,珍馐佳肴世间难得,只可惜,某心忧国事,食不下咽,唉……”
他又是摇头叹息,众人顿时都将目光聚集过来,面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等待着他的回答。
“方使君有话不妨直言,我等在沙州本地多年,有些事还是能说得上几句话的。”
看到方重勇不说话,张悛很是露骨的暗示道,就差没直接开口说让本地大户筹集粮草,填补官府亏空了。
这里所有人看方重勇的目光,可谓是百感交集。
有尊敬,有惋惜,有钦佩,唯独没有蔑视与轻视。
能一次性给豆卢军补齐冬衣和春衣的刺史,哪怕是个半大孩子,也是不可小觑的。
这等魄力,非常人可及,更别提只是个当四年便换人的州刺史了。
如果不是这样,他们今日也不可能如此盛情的款待。
“不瞒诸位,本官食不下咽,实在是有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又不知道该不该说,毕竟事关机密啊。”
方重勇轻轻的敲打着面前的桌案,一旁的严庄连忙拉住他的袖口,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使君所虑之事,便是和籴的本金,被挪用到豆卢军军饷一事吧?
其实此事不难处理,我等在沙州本地还有些余粮,可以借给府衙,不收利息。待朝廷的绢帛送到沙州后,将借条核销即可,到时候便等于完成和籴。所以使君不必忧虑,吃菜,吃菜!”
张悛哈哈大笑说道。
借给官府的粮食,其实等同于提前和籴了。
朝廷不可能不给豆卢军发军饷,这笔钱铁板钉钉能拿回来。
所以为什么不拿这个卖本地刺史一个人情呢?
粮食堆府库里,除了喂老鼠和可能的霉变外,还有什么别的好处么?晚一点拿到在敦煌完全不愁销路的中原丝绸,他们一点都不亏!
这些人算盘打得很精,人情卖了,好人做了,以后有什么事情,本地刺史还不好意思与他们为难了。
“不是这件事啊,这只是一件小事,需要诸位帮忙的话,本官肯定会开口的。只是目前来说完全不需要。
本官所虑者,乃是另外一件大事,非得告知诸位不可。
事关朝廷军机,不告诉各位是军法所限,但不说好像又对不起各位。这件事真是让谋寝食难安啊。”
“方使君但讲无妨,我等皆是口风严谨之人,断然不会胡言乱语的。”
张悛信誓旦旦的打包票道。
“既然如此,那某便说了。
其实,是边军内部的绝密消息,吐蕃人要攻沙州,就在今年春季。只怕离现在已经不剩下多少日子了!”
方重勇压低声音,危言耸听一般放了个超大卫星。
一向长袖善舞,能言善辩的张悛,听到这番话竟然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偌大的堂屋内,本地各家大户,如张氏、索氏、宋氏、令狐氏、氏、阴氏、阎氏的代表,也同样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是因为这个消息太过惊人,而是……太踏马扯淡了!
没错,吐蕃在开元年间确实攻下过挨着沙州的瓜州(酒泉市下属瓜州县),也确实打算攻沙州。但因为后续一系列战略失误,没有成行。
现在方重勇言之凿凿说吐蕃要攻沙州……这话谁信啊!
“方使君,我等在沙州也算人脉广泛。吐蕃欲攻沙州之事,没有半点风声,又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张悛面色犹疑的说道。
这位毛没长齐的半大孩子,真是信口开河,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啊!
张悛在心中暗骂,碍于方重勇身上的刺史官职,才没有发作。
“哼,朝廷的军机,某冒着生命危险透露给你们。
竖子不足与谋!”
方重勇拍案而起,转身便走!
张悛吓得连忙起身将方重勇拉住,好生安抚。
正在这时,之前有过一面之缘,此番作为随从入席的阎朝,对着方重勇说道:“使君,吐蕃人现在不占天时地利也没有人和,他们凭什么选在这个时候攻沙州呢?”
听到这话,方重勇心中大喜过望,面上却是依旧不动声色。
他坐回自己的主座,唉声叹气道:
“我父方节帅,便是敦煌本地人,一直以吐蕃人为心腹大患。实不相瞒,父亲在某小时候,便让某学习吐蕃人的作战之法,以求克敌制胜之道。
就连我身边这随从,都对吐蕃军法倒背如流。”
方重勇拍了拍身边方来鹊的肩膀道:“给在场诸位背一段吐蕃军军法。”
“好好好。”
一直在这里胡吃海喝的方来鹊顿时来了精神。
153.第139章 纸上谈兵
153.
张氏宅院大堂内,那些本地显赫一时的豪强大户们,全都面露惊骇之色,听着方来鹊将一条又一条吐蕃军军法背出。
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吐蕃那边的军法是怎样的,这些都是军事机密,但是唐军这边的军法,他们却是知之甚详。
毕竟家中子弟从军者比比皆是。
两部军法,有共通之处,甚至可以说是殊途同归。
总之,方来鹊背出来的东西,绝不可能是胡编乱造的。
这么说来,方重勇刚才那番话,便有了几分可信度了!
随从都能背出吐蕃军法的人,那能是简单角色么?这是一个很容易便能作出的判断。
“好了,可以了。”
方重勇一抬手,示意方来鹊闭嘴。背书背得正起劲的方来鹊瞬间不说了,非常听话。
现在这位“人形背书机”,已经成了大堂内最靓的仔,抢了自己的风头。
当然了,光这点东西,还无法让本地大户们信服。凡事有备则无患,为了自救,方重勇可是有很多准备的。
他可不是坐以待毙,等待救援的那种人。
“方使君这位随从,可真是天赋异禀啊。”
张悛面带微笑说道,似乎并不想入套。
他的言外之意也很明显了,方来鹊这个随从确实在背书上有几把刷子,也证明方重勇和他父亲方有德一样,并非常人。
但也不能证明方重勇料事如神啊!
特别是吐蕃这件事上,谁敢说吐蕃要攻沙州啊,现在可是春季,吐蕃人要忙着耕种与放牧呢!
“严庄,把地图展开,给诸位看一看。”
方重勇面无表情对严庄吩咐道,此刻身上官威尽显。本地大户们见状,都不敢如张悛一般开口质疑了。
严庄吩咐这里的下仆拿来一个架子,随即将事先准备好的河西地区地图挂了上去。这张地图并无甚稀奇,乃是商贾们来往丝绸之路上必备的那种。只是很多地方都被方重勇标注了,包括唐军各军据点在上面都有注释。
“吐蕃人一直想斩断我大唐与西域之间的联系,所以之前,他们一直把目光聚集在凉州。
只是,凉州有兵力雄厚的赤水军,又挨着陇右节度使的防区,随时都可以得到数万人规模的增援,所以吐蕃人并不方便动手。
上一次,他们便是从冥水(疏勒河)北上,攻克了瓜州,并毁坏了瓜州的城墙。当时河西五州险些要丢掉四个,只是后来因为我大唐边军将士奋勇杀敌,才让吐蕃人没有得逞。
这一次,建康军已经被调动到凉州的大斗拔谷一线,墨离军的驻地离瓜州较远,离敦煌更远。
若是这次吐蕃人沿着甘泉水(即党河)北上袭击敦煌,又以一军佯攻大斗拔谷拖住凉州那边的援军,诸位以为应该如何应对?”
方重勇说完,在场众人皆勃然变色。
这个战术一点都不稀奇,因为吐蕃人在开元中期的时候便用过这一招,而且颇有战果!这个打法的唯一缺陷,就是这两条路,不方便十万规模以上的大军屯扎与行军。
只能奇袭,不能稳步推进。
但好处就是,一旦得手,只要能拿下瓜州或者沙州中的任意一个或者两个全部拿下,便能彻底打乱唐军的部署!
使得唐军的兵力调度,在吐蕃人的“指挥”当中。
当年,正是时任建康军军使,现在已经贵为左相的张守,使出了“空城计改良版”反杀,才为后续唐军争取了增援时间。
要不然,谁也说不好当时河西走廊的情况会恶化到什么程度。最差,大唐会失去除了凉州以外,西部的所有地盘。
不过这一次如果真要动手,吐蕃人大概率不会中计,绝对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吐蕃人这么玩,确实风险很大,一旦战局失利,想把队伍撤回来都很难。
只是一旦吐蕃人得手,他们所获得的战略利益,那会大到不可想象。
“方使君之言,确实有几分道理。”
作为本地大户中的领头人,张悛微微点头说道。
“诸位,现在情形如何,本官也不赘言了,你们觉得要怎么办呢?”
方重勇面色凝重问道。
嘿嘿,刚才一番说道,差点把他自己也忽悠瘸了,他越说越感觉吐蕃人会这么办。
不过山川地形并不会全部在地图上显现出来。吐蕃人要这么袭击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需要翻过雪山,穿越沙漠,轻装而来。
他们哪有这种本事啊!
方重勇在心中暗暗赞叹自己机智过人,话术无敌!
“吐蕃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各家在城外的存粮也不安全。不如,就暂存罗城内的义仓,由豆卢军这边保管吧。
吐蕃人若是来袭,这些便作为军粮以供军需。吐蕃人要是不来的话,这些粮食便作为义仓里的平价粮用来抑平市价吧。”
张悛不动声色的说道。
方重勇一听,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果然,能在本地一呼百应的大户,确实不是一般人。
如果吐蕃人来了,这些粮食,就是他们上缴的“保护费”,支持唐军与吐蕃人死战。这样做没啥问题,因为即使不给,吐蕃占领沙州后,这些粮食依然会被抢走。
甚至都不需要吐蕃占领沙州城。
如果吐蕃人不来,那么……这位方使君必然吃不了兜着走,最少要被朝廷惩治查办。而他们这些本地大户,将粮食储存到用于抑平粮价的义仓,这件事又瞒不住,迟早会被官府与本地百姓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