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叔清失笑摇头,他家里那几个儿女,还真找不到一个能比得过方重勇的。
二人一同来到凤仙楼的某个隔间,就看到身形飘逸,穿着不俗的韦青已经坐在桌案前的高脚凳上,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一见到方重勇和郑叔清,连忙招呼他们过来坐。
“今日郑使君偶感风寒不能言语,一切由在下代劳,这一点,郑使君可以点头以示意。”
方重勇对郑叔清使了个眼色说道。
刺史大人连忙点头,又用食指点了点方重勇的胳膊,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那就接着昨日的事情说,郑使君是想要朝廷提供什么帮助呢?”
韦青微笑问道,说的是郑使君,看着的却是方重勇。
“我们想要夔门江关的全权管辖权!”
方重勇斩钉截铁的说道。
韦青一愣,郑叔清本就掌控着夔州江关,只是这个全权管辖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已经给了的权力,又怎么能重复再给?
“何为全权管辖?”
韦青迷惑不解的问道,他虽然读过不少书,但本质上还是一个音乐家歌唱家。
“就是夔州江关是什么规矩,郑刺史可以一言而决,就这样。”
方重勇若无其事的说道。
“朝廷自有税法……”
韦青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说简单点吧,以后夔州江关的规矩,郑使君来定,等凑齐了那三十万税款后,郑使君应该就会前往长安述职了。到时候夔州江关的规矩,朝廷觉得好用,可以延续,觉得不好用,随时都能改。”
方重勇言简意赅的描述了一番。
韦青恍然大悟,原来方重勇是要改江关税率啊,这确实也是应有之意,李隆基在出发前,还特意嘱咐过,为了凑钱,可以稍稍提高一下税率。
“如此也好,虽然是个很离谱的要求,但某可以在这里先应承下来。”
韦青微微点头说道。
“那便谢过天使了。”
方重勇恭敬说道。
似乎是担心郑叔清胡来,韦青强调道:“如果你们改关税税率,也不是不可,只是应该谨慎行事。”
“放心放心,我们绝对不会胡来的。这一点,郑使君可以对天发誓。”
方重勇大言不惭的替郑叔清大包大揽下来。
第9章 朝堂风云
顾况很守信,写了一封公文,盖上了屯监的公章以及自己的私人印信,说自己守护农田不利,僚人烧山的时候将其烧掉了一半,现在补种已然来不及了,请中枢责罚。
并将其交给郑叔清过目,二人唏嘘客套了一番后,顾况这才告辞离开。
然后他又“顺路”给方重勇留了一张字条,约在城外江边见面。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按理说,方重勇其实是可以不搭理顾况的。
不过看到老实人被坑,方重勇很是不好意思,于是只身前往城外江边长亭,就看到一身粗布袍子的顾况早已在那里等候了。江风吹乱他不怎么打理的头发,显得有点狼狈。
“小郎君人小心不小,一下子就把我给坑惨了啊。”
顾况邀请方重勇坐下,一脸苦笑道。
“顾大家……”
“当不起啊,小郎君才是神童,那一首生当作人杰振聋发聩。”
顾况很是客气的说道,显然余怒未消。
“顾兄台,其实吧,这封公文虽然看上去你损失很大,但实际上,则很有可能因此入长安为京官,因祸得福。更不要说被追究责任了。”
方重勇神秘一笑说道。
“唉,谢你吉言,中枢不把我革职查办就要烧香拜佛了。”
顾况一脸生无可恋,估计朝廷的调令下来之前,他都会吃不好睡不好。
“顾兄台,你想啊,以前让装船运走的红莲稻,难道一点都没少,全都送到皇宫的府库了么?天子吃得了那么多?”
方重勇问了一个拷问灵魂的问题。
“那倒也不是。”
顾况讪笑道,他虽然是老实人,可这里头的道道,也不是完全不知道。他不敢对贡品伸手,不代表别人也不敢。
长安的达官贵人那么多,要么有钱的,要么有权的,想吃点地方特产,那叫事么?如果皇帝不赏赐,难道就让这些珍贵的红莲稻直接烂在府库么?
显然是不可能的!
哪怕是从前,红莲稻也会因为各种原因损失掉,送到李隆基手里的,能有发运时的一半,就是某些人吃相好看了!
顾况很奇怪,为什么方重勇年纪轻轻,却对长安官场的那些道道很了解。
“顾兄台写那一份公文,无形中就给许多人打了掩护。
这些人得了顾兄的好处,又怎么会特意打击报复呢?所以此事不但没有什么危险,而且顾兄台还很可能因此获得提拔。
毕竟,在夔州看管田地,与在长安看管田地,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区别。那些人也不介意顾兄台这样知情识趣的人离自己近一点,不是么?”
看顾况似乎听进去话了,方重勇开始详细解释此举为什么完全不会有事。
顾况把红莲稻全部交出去,但是“货单”上只写五成的量,那么另外五成,就变成了朝廷监视范围以外的货物,换言之,将会堂而皇之的被“漂没”。李隆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如何,极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或者叫没时间关注这点小事。
因为往年,也会“漂没”,但是过程可能有点曲折,比如说某些人会上报漕船沉了一艘,船上的红莲稻也被漂没了。
长安的那些达官贵人得了顾况的好,肯定会投桃报李,帮忙遮掩。要不然,下次谁还会主动“孝敬”他们呢?
“某原以为朝堂朗朗乾坤,朝政清明,没想到其中居然有这么多关节。”
听完方重勇的解释后,顾况长叹一声,已经有辞官回家耕读的意思。
“顾兄要是能去长安,见识一番长安风物,也是不枉此生,何苦出此颓丧之言呢?”
方重勇安慰他道。
顾况不答,只是摇头叹息,起身告辞离去。
他离开了,方重勇一人看着江流上一艘接一艘,鱼贯而入通过夔门江关的漕船,又眺望对岸雄奇的白帝城,顿时感觉头脑分外清明。
这段时间纷繁复杂的诸多事件,让他目不暇接。不过现在他已经把其中的种种怪异给理顺了。
“非丞相在梦中,只有郑使君在梦中啊。”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道,他已经看破了迷局,但并不打算跟郑叔清和盘托出。
“方有德,字全忠,天子潜龙时旧人。有一独子方重勇,自幼痴愚,口不能言。
吾今日观之,古人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诚不我欺。你神童之名,不但正如郑叔清所说那样,而且犹有过之。”
方重勇身后传来韦青那声线独特的嗓音。
“天使谬赞了,当不起,当不起啊。”
方重勇起身对着韦青行了一礼说道。
“嗯,你不是一般人,所以我想跟你聊聊朝堂的事情。毕竟,当年你父,提携过我。”
韦青一脸感慨的说道,整理了一下身上一尘不染的袍子,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
“朝堂的事?怎讲?”
方重勇装作一脸迷惑询问道。
韦青侧过头,双目眺望远处碧绿的江水,很有些感慨的说道:“开元二十一年,关中大旱,长安缺粮甚多。次年三月圣人携百官入洛阳就食。返回长安后,圣人大怒,以为颜面扫地,遂命裴耀卿整顿黄河与江淮漕运。
三年之期已到,裴相公政绩斐然,但是……”
很多话,怕就怕“但是”二字。
方重勇听郑叔清说过这事,裴耀卿虽然把黄河漕运整顿了,却又卡住了江淮漕运,导致运费暴涨。除了长安得了粮食外,两淮与江南的百姓与官吏都叫苦不迭。
当然了,对于朝廷相公们来说,李隆基满意就行,其他的不重要。
“我想,裴相公,应该是将江淮的米粮布匹等物,截留在黄河中游孟津等地建立常平仓,以抑平长安粮价,稳定民生了。”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说道,这种结局,用屁股去猜都能猜到。
听到这话,韦青哑然失笑道:“你已经不是一般的神童,而是国之祥瑞了。你说得不错,裴相公下令沿黄河建置河阴仓、集津仓、三门仓,征集天下租粮,由孟津溯河西上,三年时间便积存粮米七百万石,省下运费三十万缗。
并将这笔钱款充作官府的和市费用。”
所谓和市,就是与边镇外族交易所开的市集,可以理解为国家进口准备金。
也就是说,裴耀卿将这些钱公用了,而不是交到了李隆基的小金库。
方重勇心中暗想,如果他是李隆基,一定是脸上笑嘻嘻,嘴里喊爱卿,心里麻麦皮。
当皇帝难道是为了造福天下人?
或许有这样的皇帝,但绝大多数想当皇帝的人,无论有没有当上皇帝,他最终的想法一定是更好的享受生活!
看到方重勇一直不说话,韦青微微皱眉道,继续说道:
“剑南节度使王昱,乃是裴耀卿举荐。如今王昱因为南诏之事被罢官,裴相公被牵连,已经被罢相,担任刑部尚书。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则是……你不用我说那么直白吧。”
“我明白,明白。不该说的话,不去说。”
方重勇点了点头,等待韦青的下文。
他又不认识裴耀卿,也没有什么利益相关的地方,相信韦青想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你父这次秘密返回了长安,并入宫见了圣人。他干了一件与裴相公当年一样的事情,然后嘱托我如果有机会,就带你回长安。当然了,我并不推荐你现在就回长安。
现在长安的局面,有些诡谲,你乃是天子近臣之子,很容易卷入漩涡。”
韦青有些无奈的说道。
“有的人啊,你对他好,他不见得能记住;你对他哪点不好,他能记一辈子。”
方重勇忍不住哼哼了一句。
“我只当你是在抱怨你父亲。”
韦青微微皱眉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悦。
正是因为有李隆基,他们这些梨园子弟,才能出入长安的上流社会。所以很多话方重勇可以说,他们是绝对不能说的。
韦青当然听得出来,方重勇就是在抱怨李隆基刻薄寡恩,只记仇不记恩。方有德干的那件事,韦青也是很佩服的。只是李隆基一定不会高兴就是了。
从这一点看,方重勇似乎也没说错什么。
“如今,李相负责整顿漕运,你是不是真有把握处理好夔州江关的事情?如果没有的话,我现在带你回长安,你还能全身而退。要是最后事情办不好,郑叔清肯定倒霉,你也落不到好的!”
韦青忍不住提点道。方重勇与郑叔清非亲非故的,实在是没有必要跟着这艘船一起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