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许多奏疏,老爷子明明都看过了,为啥,还是这么认真?
而且,脸上还带着久违的笑容。
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以前老爷子,批奏疏从未笑的这么开心。
朱元璋自然不是因为奏疏而笑,而是因为鼻头上那金丝眼镜。
朱元璋一只手一会儿将眼镜朝额头上抬去,一会儿将眼镜挂下来,如此反复,也不觉得烦。
奏疏上的字,清晰可见!
以前他批奏疏都要趴上面,这次身子却做的笔直挺拔,即便离的距离那么远,朱元璋依旧眼睛都没眯一下。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这玩意儿,神了!”朱元璋会心笑着。
没多时,太监走来,小心翼翼的道:“皇爷,燕王殿下已经在殿外了。”
朱元璋嗯了一声:“去将他叫进来。”
少顷。
朱棣夸着虎步走来,双膝跪地:“儿子给爹请安。”
朱元璋摆摆手:“你起来。”
朱棣起身,看到朱元璋鼻架上的眼镜,一时间有些发楞。
他自然懂得察言观色,见朱元璋动不动摆弄眼镜,便知道老爷子对这玩意儿喜极了。
朱棣笑着道:“爹,这是啥稀罕物?儿子咋没见过?”
朱元璋笑呵呵的道:“你没见过是对的,这是咱提前收到的寿礼。”
朱棣再次愣住。
今天才初三,老爷子的寿辰还有十二天,谁这么早送礼?
不过朱棣很快就想明白了,不动声色的道:“哦?这是啥家伙?我看爹很满意嘛!”
朱棣顺着老爷子的话茬说下去。
别看朱棣外表粗犷,做事爽朗,但他真正是属于那种心如猛虎细嗅蔷薇之人。
他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会让朱元璋开心。
果不其然,朱元璋招手:“到咱面前来,站直了!”
朱棣乖乖走过去,站在朱元璋身后。
朱元璋指着奏疏上密密麻麻的字:“可看的清楚?”
朱棣努力的眯着眼:“这……这有些看不清。”
他以为老爷子,是要让他参与奏疏的批阅。
可稍后他发现,他想错了。
朱元璋装模作样的点头:“嗯,看不清楚吗?咱就看的很清楚。”
额。
朱棣无语,看朱元璋背靠着太师椅,一脸得意的笑容,朱棣知道,老爷子这是炫耀来了。
看来问题是出在这眼镜上。
朱棣故作不解:“父皇……这?莫非您老的眼花好了吗?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儿子祝福父皇!”
什么是说话的艺术?
有时候所谓的‘傻’,又何尝不是大智若愚?
果不其然,朱元璋哈哈大笑:“扯淡!咱这一把年纪了,还能返老还童不成?”
朱棣挠挠脑袋,露出一脸迷茫不解的样子,道:“那父皇……这,儿子不懂,咋回事啊?”
朱元璋点了点鼻头上的眼镜,笑着道:“因为它!”
朱棣故作恍然大悟:“原来是此物的威力,太好了!儿子下次也给父皇买几副过来!”
朱元璋连连摆手:“你可买不到,这是咱大明的智慧,咱老朱家的智慧,可不是那些舶来品能比拟的。”
朱棣不动声色的道:“恭喜父皇,可喜可贺,这可是人才啊!父皇何不将其调入军工局为国效力?此种人才,咱可不能错过了呀!”
朱棣在试探朱元璋。
虽然心里已经猜的大差不差,但还是问了一句。
朱元璋似笑非笑的道:“军工局么?”
他看着朱棣,目光有些深沉,道:“老四,你本来可以有比较安稳的封地,咱让你跑去北平,那儿天寒地冻而且要遭遇外族人入侵,一年都没个安稳,你……心里不怨恨咱吧?”
朱棣有些凝重起来,更加小心翼翼的道:“做儿子的,怎敢怨爹?这是畜生做的事!咱老朱家可没有畜生!”
朱元璋嗯了一声:“对,咱老朱家没有畜生,咱也希望你们手足相亲,一致对外,保我大明江山千秋万代,可是……”
言语一变,朱元璋脸上带着几分淡漠。
朱棣一颗心顿时被吊了起来。
“如果子孙相残呢?”
朱棣赶紧回道:“儿子会勤王护驾!”
朱元璋再次看向朱棣:“如果是你呢?”
朱棣冷汗涔涔,被朱元璋那淡漠的目光定在额头上,整个人忍不住冷汗涔涔。
他也不敢继续站在朱元璋身旁,急忙跑到大殿中央,撩袍下跪:“儿子……怎敢啊!”
谨身殿内陷入良久的沉默,无声的威压,仿若山川河流倾泻而下,压在朱棣头上。
几十年了,朱棣从没有感受到过这种威压!
老虎永远是老虎,即便他已经迟暮了,那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依旧如刀光剑影。
不知过了多久,朱棣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了,才听到朱元璋淡淡的道:“起来吧,咱就这么随口一问,何故吓成这样?”
朱棣忙不迭起身,乖巧的站在朱元璋身后:“爹,这玩笑开不得啊!儿子心悸的很。”
朱元璋嗯了一声,对朱棣道:“咱老朱家的祖宗基业打下来不容易,咱们是天家,天家要有更深的规矩,咱说过的话,那便是一言九鼎。”
“咱说过,立储君的条件是啥?”
朱棣赶忙道:“正储君者,必为皇明正长嫡血脉。”
朱元璋点头:“长幼有序,尊卑有常,你说的不错,标儿这肯定要上位,他这下一任,正嫡这一脉还有人在。”
“当初雄英被杀,咱怀疑过很多人,包括你。”
说到这,朱元璋停顿了下来。
朱棣则是瞳孔皱缩:“爹啊,我哪有那胆子,您老可别吓我!”
朱元璋朗声一笑:“哈哈哈,咱就随便说说,莫怕。”
“是你们的东西,父皇从来不吝啬,可不是你们的东西,咱希望你们也别多想。”
“咱先是皇帝,才是你的父亲,咱天家的东西,不是寻常人家分家产。”
“要是富贾千乘之家,做老子的,可以雨露均沾,把财富分给兄弟姐妹,可天家的江山,老四,你觉得能分吗?”
朱棣急急道:“自是不能!”
朱元璋点点头道:“你明白就好了,咱心里就安了,咱先是一个君王,才是一个父亲,作君王,咱就希望天下太平,作为父亲,咱希望你们兄弟太平。”
“如果有不孝儿妄图抹杀这份太平,也休怪父皇翻脸无情!”
朱元璋厉声高喝,朱棣站在原地,被朱元璋这散发出来的霸气震慑的一动不敢动。
这是一个老子,在耳提面命的教育儿子,这份威压,这份睥睨之势,宛如狂风暴雨一般!
朱棣一辈子谁都不怕,唯独见了朱元璋,就好似老鼠见了猫。
朱棣笑笑,笑容有些扭曲,颤声道:“儿臣谨记父皇之训。”
朱元璋点点头:“成了,今天叫你来,也是因为不久之后你们这些孩子就要离京了,初五那天天下迎财神开市,你们兄弟藩王亲戚们,都聚一聚吧,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师,咱也不能不让你们家眷享受天伦。”
朱棣抱拳:“是!”
“下去吧。”朱元璋挥手。
朱棣躬身告辞。
出了谨身殿,朱棣已经大汗淋漓,后背也被汗水打湿,脸上带着深深的敬畏和后怕。
他眯着眼,自言自语的道:“初五……聚会……”
老爷子为什么会法外开恩,外戚和藩王一直是老爷子的禁忌。
似乎想起什么,朱棣突然倒吸凉气,连带着,整个刚毅的脸庞都有些扭曲的兴奋起来!
……
初四这天一早,朱雄英早起,离开皇宫,沿秦淮河跑了一圈,在小摊上早早吃了一顿早餐,便回到皇宫府邸。
浴房内的洗澡水如往日一样,给朱雄英安排的妥善。
朱雄英脱下衣衫去泡澡,刚入内,突然嚎的一嗓子。
“郑和!你要死了啊!今天水温怎么这么烫?”
朱雄英习惯性的对外咆哮。
外面,顿时传出一阵战战兢兢的声音:“爷,奴婢,奴婢该死。”
朱雄英听着声音,突然恍然,这才察觉,郑和已经不在府邸。
自己的衣食住行都是郑和安排的,他已经细心到掌握了朱雄英的所有生活习惯。
朱雄英噢了一声,对外道:“成了,没事了,你下去吧。”
朱雄英神色有三分寂寥,准备去端口茶喝,刚触碰到嘴巴,茶水又太烫了。
朱雄英无奈的摇摇头。
也不知道那小子,在宫里混的怎么样了,可还习惯么?
……
尚善监。
自从上一名尚善监总管被朱元璋赐死之后,副总管谷用便接替了尚善监总管的位置。
明有十二内监,明初的太监,还没有多大的权柄。
譬如御马监、司礼监这些,都还没有彰显与众不同的一面。
尚善监是负责朱元璋和后宫诸妃、王用食的衙门。
配备太监一百六十二人。
明朝的太监也是一个庞大的团体,这里面的勾心斗角,丝毫不比外廷的文官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