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折磨我的并不是流亡路上的各种追捕,而是日复一日衣食住行的重复。当我为了简单的吃食,基本的起居奔波,我发现过去的仇恨似乎在我内心深处一点点瓦解,我有时候甚至都要忘记我当初是为了什么离开秦国,来到这龙蛇混杂的齐国临淄。”
“我最初以为,等待我的将会是多么艰辛的复国道路。可是事实恰恰相反,我才发现,不论什么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人永远都无法逃避一件事。那就是生活。”
第380章 原来过了这一山,那边是
……
张良几乎是撕心裂肺地表达这些。
一个春秋过去,张良已经变得硬朗起来,无论是身体形态还是眼神,他都已经不再是当初逃亡时那个满目愤怒的青葱少年,如今他双眼里多少带些经历了变迁的沉静和忧郁。
张良还是那种苦大仇深的相貌。
自从经历了国破家亡,张良就看周围的世界、看周围的人都觉得碍眼。
这番话是他内心深处多年来饱受煎熬的感悟。
只是,他身边的家臣听到这些,一个个望著张良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觉得张良吃得太饱了。
等到他们离开席座,各自回到马厩里干活时,互相忍不住说,“少主未免心思太重。多大仇、多大恨啊,我们都看明白的事情,怎么少主就看不明白呢。”
“是啊。我看少主每天都读很多书,可是怎么就这么固执呢。这件事都快要过去三五年了。别人都忙著成家立业了,只有少主,满心想著复仇。不是说复国大事不算事业,而是一个年轻人,成天沉浸在仇恨之中,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一人忍不住道,“少主就是心太重。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也要放得下,像这样整天心事重重的,别说报仇了,就是在这乱世里活下去都是难事。”
“就是说,要照这个报仇法。那天底下不就乱了套了。就算韩国被灭亡了,可难道说韩国真的就很委屈吗。想想当初朝中卿大夫是怎么同气连枝,一起排挤贤良的,又是多少奸臣出卖了韩国的机密。”
“要我说,我们韩国待我们庶民没有多好,可是秦国也没有待庶民多差。”
“说这些有什么用。天下是属于秦国,还是属于六国,都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啊,始终是生来喂马养猪的,那是大人物才去筹谋的事情。你们没听曹刿说吗,肉食者谋,又何间焉!这些事啊,是他们那些贵族筹谋划策的,我们只能是在下面接点汤汤水水喝。”
这些家仆抱著草料,你一句我一句,来回说著。
张良恰好路过。
一双黑色履鞋就这么停驻在马厩院墙外围,若是旁人听到这些话,也许会大怒吧。
但是张良他没有,他很平静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张良习惯性地拿起书,耳边却萦绕的是他们的话。
张良心中苦涩,不知道该怎么做。
可是看著瘦弱的他,心却比任何人都要坚定。
他没有悲伤流泪,只是以一种更为平静的方式去勇敢的面对这些难题。
从这一天起,他再也没有和手下忠心耿耿的家仆们说要复仇的话,渐渐地,他开始去考虑如何好好度过每天的日子。
他跟著这些家仆们早起晚归,看市井里贫苦人家到底是怎么艰难为生。
张良在临淄的市井里,看到了许许多多的黑暗。
贵族变著法欺骗庶民,愚弄庶民,瞧不起庶民。可是贵族像是活不下去了,暴毙的暴毙,噎死的噎死。
庶民也像是活不下去了,各种各样悲惨的命运等待著他们。有些人负债累累,昨天还在出门做工赚钱,第二天就被人传出来说他昨天夜里死了。人是死在缸里的。
会有人来求张良这位年纪轻轻、有礼貌的士人给他们家写书信,立碑,刻字;也有人请张良帮助他们主持祭祀。因为张良看著像个儒者。
那些在过去从来都没被张良注意过的庶民,如今一一地挤入他的生活里,让张良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
每当自己帮助了那些穷人,他们隔天便提著对于他们来说十分厚重的礼物来拜谢自己。
那些礼物是一篮子鸡蛋,是一只老母鸡,是一只羊腿、一条猪肉。
原本很不起眼的东西,张良过去根本看不上这些。张良一开始并不愿意收下。
因为张良一开始帮他们也没想著对方要来谢他。
张良只是很自私地想,他们来求我帮忙。如果我不帮他们,他们势必对我心怀歹意,等到有一日他们对外说我的坏话,若是传出去让认识的人看到我,这可就是坏事了。
张良本著这样的心态帮助了人家。
等到人家携家带口登门道谢时,他却一副贵族姿态。拒绝收礼物,更加拒绝见他们。
慢慢地,这个贵族青年开始被人教训了。
周围的人家叔伯兄弟、老叟寡妇纷纷开始在他墙边说闲话。说他不尊重老人,不敬重邻居。
张良自然不屑。每天张良对镜洗漱时,他都反复告诫自己,我生来就是贵族,等到有朝一日完成大业,到时候你们这些人见到我也就只会像见到齐国那些贵族一样讷讷不敢言语了吧。
张良一门心思,只想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好好过日子。
他开始经商,要想做大事,他得有钱。
相信凭藉自己的头脑,不愁赚不到大钱。
但是,张良还有一件事没有学会。
那就是,虎落平阳,必被犬欺。
张良不理会外面那些人,他一门心思要做生意,就在交易的前几天,突然有一帮人过来找他的茬。
把他所有准备好的货物给泼了水。
张良在院子里怔怔地望著这些因为被泼了水,导致已经被冻坏了根本动不了的车轴乃至货物。
这样的事情,才是个开始。
张良过去想回避的问题,现在成了他不得不面对的事情。他必须要和民间这些人打交道。
天底下的没落贵族,也都和张良一样,在经历时代变迁落在他们头顶上的那一粒沙。
一群原本高高在上的贵族,自命不凡的才士,现在被迫和庶民群聚,那经历的,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那些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庶民,原来在底层是这样互相倾轧。
只要看见其他人过得比自己好,就要去毁掉他。
只要看见有自己得不到美人或者好东西,就去诋毁她。
同样是底层的女子,若是看到有人生得貌美但是无权无势,没有依靠,就去污蔑她,造谣毁坏她的声誉。
过去,张良无法理解为什么庶民那么愚蠢,整天都在围著吃喝拉撒的事情打转。
但是当他落在了民间,睁大了他那双自以为是的眼睛,把周围的世界给看了个清清楚楚,这才发现,底层庶民的生活,其实根本不是他们以为的那么简单,本以为上层社会已经够黑暗了。
可是下层庶民群体的生活,因为贫穷,没有资源,上升道路被堵得死死的,这导致他们一辈子只能在窝里斗。
张良本以为,自己将过去的人生翻篇了。可是当他跨越山头,来到另一边,他看到的风景却是这样的。
第381章 前狼后虎(2更求打赏月票!)
韩国流亡的贵族张良,他还在他的道路上行进。
可是,他也只是天下人的一份子。他所经历的事情,天下的流亡贵族在经历,天下人也在经历;天下人所经历的事情,天下流亡贵族在经历,张良也在经历。
天下人的命运,也跟著滔滔的历史洪流裹挟前进。
为什么形容历史,总是用滔滔不绝的黄河来譬喻,那是因为历史犹如黄河,其势不可挡;而个体的生命,家族的兴衰,国家的兴亡,在这滔滔的历史洪流里,一切都显得无力。
每个人在历史中都是身不由己。
在这样的历史洪流里。
只有那么一两个人是置身事外的。
这一两个人,就是活在权利顶峰的人。
只有他们,可以避免经历这些日复一日的生存之苦,可以避免庸庸碌碌的荒诞庸俗日常。
等待他们的,那是站在时代的潮头,去做改变天下千千万万人的局面。
不是说出身真的就决定命运。而是命运早就注定,出身、经历什么的,不过是事先安排好的剧本。
人活在世界上,其实都是为了一件事,追寻宇宙的秘密,探求人生的意义。
但其实,人活著本就没有意义,因为到头来都是一堆白骨。没有什么比人死后都是一堆白骨更有说服力的了。
醒著的人,双脚麻木也要往前走,有的走到一半坚持不下去一死了之;有些人知道人活著没有意义,所以在人世间奉献自己,这样的人,在战国末年的时候,已经是非常少了。更多的人是想为自己活出个名堂来。
于是士人努力读书想做相国;武夫努力杀敌想做将军。
而装睡的人则不然。
人生本就没有意义。装睡的人不敢面对这个事实,更加不敢面对自己,于是就自我欺骗。
女人生了孩子,便把孩子当做人生的意义;男人成了家,便把养家糊口当做人生意义。
原本自然而然的责任,当人生失去了信念,信仰没了源头,生命失去意义,判断是非的标准就开始偏移,为人处世的准则就开始变化。
很多人便开始走向偏执。
这就是执念的起源。
于是社会上就出现怪象。
男女追求至高无上的爱情,父母要求子女孝顺,子女反问父母为什么年轻时不努力。
人间人伦之间的悲剧,笑话,是最容易打击一个人信念的。
究竟是家家户户的不安宁不幸福导致了国家沦亡的悲剧,还是说国家的气运走到了最后,对外表现为家家户户都要上演一幕幕悲剧。
天下都是一盘棋,只要落在世间这枚棋盘上,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长久地处在六国社会最底层的庶民,本就觉得日子苦的过不下去了。
这下来了个秦国,把原本压在他们上面的贵族给掀翻了。空气倒是新鲜了,他们倒是恢复自由了,可是来钱的路没了,吃饭成了大问题。
庶民感觉,某种滔天的压力落在肩头。在这样的乱世下生存,没有什么人能置身事外,自然也没有什么人能够称得上幸福。
即便是身在齐国,尚且没有被秦国占领的地盘上的庶民。他们在人忍受旧贵族压迫的同时,内心却又对秦国那样喜欢奴役百姓的国家心存触。
前是狼,后是虎。
没有更好的选择在他们眼前。
装载美女的马车,被齐国的军队护卫,前往秦国的巨鹿。
马车身后,是小渔村里一家人割舍了骨肉的哭泣。
为了生存,他们别无他法。在那个时代,对于这样的家庭来说,把自己的亲生女儿献给国家,送去千里迢迢之外的国家,其实就意味著和自己的女儿不复相见。
可是比起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邻村的人让其一辈子在小地方为衣食住行发愁,献给秦国的太子已经是她最好的命运。
很快齐王再次割地给秦国的事情流传到了巨鹿周边的四国百姓耳中,就像是江中丢了一块石头,只能泛起一圈圈涟漪,连点浪花都打不起来。
人们已经对未来没有一点信心。
这件事只叫众人上火,可是全无一点办法。
不得不说,扶苏这一盘棋赌赢了。
先说楚国得到这场外交斡旋的结果,自然大为失望。因为齐国最终是选择了臣服于秦,这就直接破碎了楚王心中最后一点幻想齐楚联盟。
再说嬴政在咸阳到频阳之间来回向王翦问计,他回来之后就要召回太子扶苏,但是这诏书还没下达,嬴政就收到了巨鹿那边的奏折,还有就是许多关于樊於期的参奏,以及全国各处郡县县尉都在请求秦王在外增派驻军兵力,以防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