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7节

  “给林姑娘的是两柄缂丝团扇,瞧图样子就新鲜。”

  宝玉来了兴致,道:“新鲜?快取来瞧瞧。”

  黛玉的丫鬟雪雁欲言又止,瞧了眼黛玉,见其不曾驳斥,这才扭身去到碧纱橱里取了两柄团扇来。

  宝玉擦了脸,跑来一把抢过团扇,一手一个来回打量。随即赞道:“白墙碧水粉芙蓉,果然好样子,妹妹也瞧瞧。”

  黛玉接过团扇,扫了一眼其上图样,心中立时微起波澜。那白墙碧水、远处石拱桥,分明是苏州的平江河上。她本是姑苏人氏,父亲早年不曾任巡盐御史时,每逢上元,便会带着自己与母亲乘了小舟在这平江河上惬意游逛。

  回想起幼年时光,黛玉不禁红了眼圈儿。

  一旁的宝玉看着大急,连忙凑过来小意道:“妹妹看个团扇怎么还看哭了?惹妹妹不高兴,这东西不要也罢。”

  说着抢过团扇就要丢弃。

  “哎?”黛玉恼了:“我的东西,谁让你丢的?”

  她探手抢过来,嗔道:“再者,我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又与你有何相干?左右我这般小性儿总是惹你不快,莫不如去寻了新来的宝姐姐去,她说话好似春风化雨的,总比我好多了。哼~”

  黛玉起身,拿着扇子进了碧纱橱,随即吩咐道:“紫鹃,我今儿在里间洗漱。”

  宝玉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又惹了林妹妹不快。

  梨香院外。

  丫鬟挑着灯笼在前头引路,宝钗与薛姨妈随在其后徜徉而行。

  身旁没了外人,母女两个自然就说起了体己话。

  “你姨妈应下了,说来日帮着与宫中夏太监交通一番,选不选得上,总要试一试才是。”

  “嗯。”宝钗应了一声,心中却想着未曾谋面的李惟俭。先前薛蟠遥遥看了一眼,只道模样好,也不知是怎么个好法。

  薛姨妈又道:“宝玉那里,你往来着也要勤快些。”

  宝钗蹙眉,说道:“妈妈,我要待选,再与宝兄弟往来总是不便吧?”

  “这有甚地?表姊弟往来,他又小你两岁,旁人还能拿这个嚼舌去?”

  “我晓得了。”宝钗早慧聪敏,哪里不知妈妈打的是什么主意?

  奈何父亲早亡,哥哥又是个莽撞人,家中的生意没了照应,自此一落千丈。内府采买愈发严苛,外间的掌柜也愈发油滑。可惜宝钗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便是想料理也无从着手。

  此番入京师既为躲祸,也要通过宝钗的姻缘,来延续薛家的富贵。

  不知为何,宝钗心中为之一揪,好似有什么紧要的东西丢了,跟着内火上涌,禁不住咳嗽了几声。

  薛姨妈忙道:“可是热毒又犯了?”

  宝钗强忍着五内俱焚,说道:“不过是呛了凉风,咳嗽两声。”

  “那快走两步。”

  母女加紧脚步,不片刻入得梨香院内。自有丫鬟服侍着褪去了外裳,宝钗便问:“哥哥呢?”

  莺儿迭放着外氅说道:“大爷吃多了酒,这会子睡下了。”

  宝钗心道,也好,左右都是不可能,不如早早断了念想。

  莺儿却又道:“对了,先前儿俭四爷打发丫鬟给姑娘送了物件,瞧着稀罕,我取了来给姑娘瞧瞧。”

  莺儿放好外氅,取了两柄团扇回返:“姑娘瞧瞧。”

  宝钗接过,却见那缂丝扇面上绘着一朵娇艳的牡丹花。略略怔了下,宝钗猛地偏过头捂嘴咳嗽起来。

  莺儿唬了一跳:“姑娘发了病,快去取冷香丸!”

  宝钗自袖口抽出帕子,捂在嘴上又咳嗽了两声,脑海中又划过那夜伫立船头弯弓射箭的少年,继而其身形模糊起来,又与记忆里的一个身形重合……(注一)

  ………………………………

  清早,已是卯正。

  西厢里挑了烛火,晴雯穿戴齐整,开门去厨房取食盒。红玉将迭放好的被褥放进炕柜里,回身落地,悄然溜到门口,开了门缝朝正房张望了一眼。

  就见正房里依旧漆黑一片,外间天色只蒙蒙亮,忽而一抹红色闯入眼帘。便见莹一身红色袄子短打,手中倒提着三柄雪亮系着红绸的柳叶飞镖,摆开架势静气凝神。

  须臾就听呼喝一声连连抛掷,便听得哆哆哆三声,红玉忍不住探出头来观望,只见墙上挂着的靶子正中,接连插着三柄飞镖。

  红玉悚然而惊,心道还当这莹是个憨的,哪里想到却是个辣手练家子!她心中暗忖,来日可不敢轻易开罪了,不然说不得一柄飞镖就要了自己的命。

  正思忖着,就听正房吱呀一声,扭头就见同样一身短打的李惟俭迈步行了出来。

  红玉连忙开门迎了上去:“四爷。”

  李惟俭笑着颔首:“我先操练一阵,你自去歇着就是。”

  红玉笑道:“四爷都起了,我哪儿有歇着的道理?”说着,便迈着小碎步进了正房,去与李惟俭迭被拾掇去了。

  李惟俭舒展着筋骨,莹取了飞镖回转身形,嗔道:“公子,你今日晚了。”

  “昨日吃了酒,睡的有些沉。我先舒展一番,一会子咱们再对练。”

  “嗯。”

  李惟俭不再说话,收摄心神,配合着呼吸吐纳,缓缓舒展身形。他跑去茅山虽不曾学会修仙,倒也学了些本事。一则是如今施展的导引术,名拔断筋;一则是学了一套剑法。

  也不知是导引术之功,还是魂穿的福利,他习练几年下来,身形抽条,气力也远超同龄人;那剑法嘛,他嫌剑用着不顺手,干脆化繁为简,选了其中十三式化作了刀法。

  一套拔断筋施展完,李惟俭身体已然热了,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朝着旁观的莹道:“来!”

  莹抄起墙角儿戳着的两柄木刀,径直朝李惟俭丢了一柄过来。

  李惟俭探手接过耍了个刀花,随即摆开架势朝着莹凑近。二人早已相熟,略略试探便哆哆哆地打在一团。

  李惟俭用的是雁翎刀样式,莹用的却是倭刀样式。李惟俭大开大合,气势十足,偏生得势不得利;莹双手持刀高接抵挡,每每窥得李惟俭的破绽,出招便能逼的其乱了架势。

  二人自晨曦微明斗到朝阳初升,李惟俭满头满脸都是汗水,莹却只是额头微微见汗。

  又被莹一招逼开,李惟俭拄着木刀喘息道:“罢了罢了,今日就到此为止。”

  门前候着的红玉赶忙行过来,递上帕子:“四爷快擦擦汗。”

  “免了,莫不如径直洗漱。”

  红玉就道:“东厢里烧了热水,我去打水伺候四爷洗漱。”

  院门开了道缝,晴雯提着食盒闪身进来,刚好瞧见红玉那殷勤劲儿,当即便暗暗咬了银牙。

  她快行几步,追着李惟俭进了正房。李惟俭进了暖阁里,晴雯便将吃食一样样自食盒里取出。

  早点不过几样,一迭胭脂鹅脯、一迭炝豆芽,一块马蹄烧饼、一块杂合面馒头,四个冰糖脂油馅儿的小包子,一碗碧梗米粥。

  她方才摆放好,李惟俭就从暖阁里走了出来:“晴雯回来了?”

  “嗯,”应了声,晴雯转身:“四爷……额……”

  晴雯顿时羞得避过了脸,却是李惟俭精赤了上身,只穿了条中衣裤子行了出来。

  房门推开,红玉端着铜盆行了进来:“水来了。”

  李惟俭就与晴雯道:“我先洗漱。”

  晴雯暗啐了一口,心中略有些凌乱。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若是见了宝玉那般稚童的身形也就罢了,偏生见的是雄健的李惟俭,那蜂腰猿臂,又怎能不让人多想?

  李惟俭用牙粉刷了牙,又擦洗一番,这才回暖阁换了一身青衫常服回转。

  有晴雯在,红玉就不好留在房中,只得暗自咬牙先行退下。晴雯伺候着李惟俭用餐,忽而说道:“四爷平素不是卯时起吗?今日怎地迟了?”

  “嗯……”李惟俭喝过一口粥,说道:“我若起太早,岂不累得你睡不够?”

  晴雯心中一暖,嘴上却道:“哪里就睡不够了?我平素都是卯时前就起了的。”

  李惟俭道:“那到了我这儿就多睡会儿,正是长身子的时候,睡少了会变傻。”

  晴雯立时瘪起嘴来,娇俏可人。李惟俭就笑道:“好了,你也去用饭,等吃过了再来收拾便是了。”

  晴雯又给李惟俭沏了热茶,这才依言退下。李惟俭瞧着那茶水心中古怪,心道哪里有吃了饭就用茶水的?伤了肠胃不说,还耽误摄取食材中的铁元素。

  待李惟俭用过早饭,正盘算着何时去拜访大姐姐,红玉便来报:“四爷,大奶奶领着兰哥儿来了。”

  李惟俭赶忙迎出门来,就见大姐姐李纨牵着个孩童进了院门。

  比照昨日,李纨脸色好看了许多,只是身上依旧肃静。瞧见李惟俭,她赶忙推了下身旁孩童:“快叫人!”

  那兰哥儿便好似小大人一般恭敬跪下行礼:“贾兰见过四舅舅!”

  李惟俭上前一把将贾兰抄在怀中:“自家人,用不着这般客套。”转而又对李纨道:“正思量着去拜访大姐姐,不想大姐姐就来了。”

  李纨笑道:“深宅后院,总不好让你来往。”

  (注一:薛=雪,冷香丸又要雨露霜雪做引子,宝钗所说胎里带的热毒真的也好,自抬身价也罢,这且不论。书中宝钗自承读过《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加之她又比黛玉大三岁,十来岁的黛玉尚且情窦初开,更遑论早慧的宝钗了。因是,在此做了二次加工。)

第8章 碧月道明原委 可卿贵不可言

  厅堂里,晴雯、红玉奉了香茗,李惟俭逗弄着问了些话,贾兰板着小脸一一作答。

  李惟俭心中忖度,贾兰方才四、五岁的年纪,便好似老学究一般古板,可见大姐姐李纨实在催逼过甚。

  他违心称赞了一通,李纨便笑着让婆子将贾兰抱下去耍顽。

  李惟俭呷了一口香茗,说道:“大姐姐怎地来的这般早?”

  李纨就道:“你中了秀才,既来了京城,总要交游一番,左右我也无事,早来一些也免得耽搁了你的正事儿。”

  说着,冲捧着锦缎匣子的碧月招招手:“来。”

  碧月便上前,将锦缎匣子摆在李惟俭面前。

  “这是”李惟俭打开匣子,便见内中码放齐整的银稞子,粗粗一扫,约莫起码有二百两:“大姐姐?”

  李纨摆手,笑着说道:“既要交游走动,哪里短的了银钱?这二百两你先收着,若是没了,再来寻我支用。”眼见李惟俭紧锁眉头,她又道:“俭哥儿放心,我如今不短银钱。自姐夫去了,府中与我拨付了一些田庄,老太太还定下了二十两的月例银子,这一年下来除去抛费,总能攒下四、五百两。”

  李惟俭眉头舒展,缓缓颔首。这般情义,沉甸甸压在心头,只待来日报还。

  他见婆子抱了贾兰,与素云一道去了暖阁,便吩咐了红玉也去照看着,只留下碧月与晴雯在一旁服侍。这才低声说道:“大姐姐,锦屏姐姐”

  李纨面色一变,闭口不言。碧月却忍不住道:“四爷,大奶奶的性子您知道,自打成了婚,凡事都纵着珠大爷。这府中有一个算一个,哪一个爷们儿不贪花好色?

  大奶奶有了身子,珠大爷便接连纳了几房姨娘。珠大爷身子骨本就弱,又这般折腾……冬月里染了风寒,就”

  李纨红了眼圈,叹息连连。

  碧月又道:“珠大爷这一去,太太就责怪大奶奶纵着珠大爷胡闹,连带那几房姨娘都吃了挂落,要么打发去了庄子,要么发卖给了外人。锦屏姐姐强撑了一年,太太寻了个错处,打了板子要撵出去。她一时想不开,就投了井。”(注一)

  “莫说了!”李纨低声厉色道。

  碧月也红了眼圈,说道:“先前隔着远,奶奶不让说。如今四爷来了,奶奶就是不让我说,四爷也能打听到。”

  李惟俭桌案下的双手慢慢攥紧,又缓缓松开。难怪大姐姐形同槁木死灰,长期遭受王夫人这般冷暴力、精神压迫,李纨又是个绵软、老好人性子,只知默默承受,错非还有贾兰做指望,只怕李纨早就垮了!

  怒火腾起又压下,不急,自己既然来了,只待编织了羽翼,自会为李纨撑起一片天。

  他沉声道:“大姐姐该早说的。我既然知晓了,自会为大姐姐谋算一番,大姐姐且宽心。”

  李纨用帕子擦拭了眼泪,笑道:“我如今万事不管,只操心兰哥儿,又哪里用你谋算?”

  李惟俭笑道:“大姐姐且等着就是了。”

  说了一会子闲话,哀伤之情稍淡,李惟俭问起了李纨日常吃食。李纨随口应着‘都好’,一旁的碧月却欲言又止。

  李惟俭脑子一转,不问自知。如今贾府当家主事的是王熙凤,明面上虽不会克扣吃食,可背地里阴损的法子多的是,想来李纨必被厨房难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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