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54节

  账房随在一旁道:“东家,这水务公司出息不多,东家又何必志在必得?”

  “你懂个甚?”

  轿子抬起,帘栊放下,一颤一颤朝着山西会馆行去。

  另一头,李惟俭与吴海平交还了马匹,行在夹道上,吴海平就问了:“公子手中股子可是不多了?”

  “多的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吴海平道:“那公子是想着留一些做出息?”

  李惟俭摇头笑着说:“我啊,恨不得现在就把股子尽数发卖了。”

  吴海平纳罕了,说:“既然如此,公子为何不卖那姓曹的?”

  “你懂什么?”李惟俭笑吟吟道:“不拿捏一番,那股子如何卖得出好价钱?”

  吴海平想不通,干脆摇头道:“左右都是公子的股子,我操这份儿闲心干嘛。您自己做主就是了。”

  李惟俭负手而行,心中思忖着此时的社会情形。总有人说天下财富是恒定的,这话不能说对,也不能说是全错了。

  历经几千年,这片大地能开拓的田土大抵都开拓了,大顺唯一新开拓的便是辽东关外。可在世人眼中,辽东那是关外苦寒之地,除非是活不下去了,否则谁肯背土离乡跑去闯关东?

  这土地出产大抵是定数,只受天时影响,于是建立在农业经济上的社会,其财富变化就不会太大。

  因着百姓产出粮食所得大差不差,是以没那般多银钱去购置太多手工业品。江南各地的织场,抢来抢去的多是存量市场,没增量市场,这天下每岁产出的布匹、丝织品也大差不差。

  这般社会最容易造成贵金属富集到少数人手中,于是宋、明两朝都出现了钱慌。宋朝的办法是发交子、铸铁钱,明朝运气好,赶上大航海,流入的白银缓解了钱慌。

  这富集的贵金属都去了何处?自然是勋贵、财主之家。勋贵之家且不说,那财主之家,几百年后都会在田间地头挖出了成缸的银钱。

  有人就说了,这帮人赚了钱为何不投资出去?埋地里头吃灰不是傻子吗?

  实际上非不愿、实不能啊。

  方才就说了,存量市场就那般大,你多吃一口,旁人自然就会少吃一口。且限于通讯条件,财主家的买卖不可能无限制的扩大。而贸贸然闯入不熟悉的行当,又须得冒着极大风险,是以财主们这才宁愿将银子埋了,也不愿投资。

  他李惟俭捣鼓的水务公司虽说算不得开拓新市场,却也将原有的市场一口吞下,圣人还准许百姓聚资入股,这财主们当中谨慎小心的肯定是有,甘冒奇险的自然也有。

  李惟俭暗自思忖着,这些时日过去才寻过来一个姓曹的财主,看来财主们还在观望风向啊,须得出个主意让这水务公司的股子热络起来才是。

  ……………………………………

  东跨院儿厢房。

  纸笺铺展,皓腕提着湖笔落下,写下一行娟秀小楷。待这一行写罢,二姑娘迎春又顿住笔墨,思量起了下一句该如何润色。

  这射雕话本子说是粗鄙,内中却自有一股豪情在,昨儿迎春试着改写了一段,文字不见得如何隽永,偏生又失了那股子豪情。

  到得今日,二姑娘迎春再落笔便又慎之再慎。怎奈何她样样寻常,又记挂着总要往好了改,这才提笔踌躇,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便在此时,外间传来杂乱脚步声,莺莺燕燕说笑声渐近。大丫头司棋放下手中的荷包,连忙挑开帘栊观量了眼,转头便喜道:“二姑娘,几位姑娘来瞧你了呢。”

  “啊?”迎春赶忙搁下笔墨,起身正要相迎。

  便见帘栊挑开,探春先行嬉笑着跑进来:“二姐姐,我们来瞧你啦。”

  嬉笑间,惜春、黛玉、宝钗次第入内。

  迎春笑着迎上去,笑道:“你们怎么想着来瞧我了?”

  探春就道:“二姐姐先前都跟我们住在一处,如今搬回了东院,好几日不见,总要过来瞧一眼。”

  黛玉也道:“你不来瞧我们,只好换做我们来瞧你了。”

  那宝钗说道:“总要来瞧瞧的,说不得过上一二年须得省亲时才能瞧见二姐姐了呢。”

  迎春顿时面上羞红:“哪……哪有。”

  宝钗面上噙着笑意,仔细观量却不似在笑。这些时日大老爷贾赦、邢夫人的手段落在有心人眼里,谁人猜不出这两位的心思?

  宝钗天生聪慧,自然也想到了此节。只是刻下她将心绪深埋,再无人能忖度她的心思。

  莺莺燕燕说笑一阵,几人落座,偏生探春一眼瞥见桌案上的文稿,凑过去瞥了一眼:“二姐姐在作诗?咦?这是什么?”

  姐妹们朝夕相处的熟了,探春也不见外,抄起那文稿观量了一眼。

  迎春面上愈发羞红,想要讨回,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道:“这……这是……”

  司棋见自家姑娘又羞赧起来,就笑着说道:“好叫三姑娘知道,这文稿是俭四爷写的话本子,说是写的匆忙,请了二姑娘润色、誊抄呢。”

  探春顿时眸子一亮:“俭四哥写的?二姐姐,我可能瞧瞧?”

  迎春扭头道:“你瞧就是了,何必来问我?”

  嬉笑一声,探春翻开来,随即坐在桌案旁读将起来。

  屋中几个姑娘说着家常话,待过了一盏茶光景,那看入迷的探春忽而拍案而起:“这段天德好生可恶!竟连孕妇都不放过!”

  屋中为之一静,黛玉便道:“三妹妹这是瞧了什么?怎么说起了段天德?”

  “话本子啊,”探春恋恋不舍的看着手中的文稿道:“不想俭四哥还会写话本子。这话本儿极为精彩,二姐姐,不知能否借我瞧瞧?瞧完了我就送回来。”

  “这”

  若是旁的也就罢了,舍了便舍了,只是这书稿可是俭哥儿让她润色的呢。

  她正不知如何开口,便听宝钗道:“三姑娘,这话本子若是拿了回去,小心大嫂子收了去,到时你拿什么还给二姐姐?”

  “哈?哦对,”探春顿时撅起嘴来,思量了下,说道:“那我每日得空儿过来瞧一眼总行吧?”

  迎春暗暗舒了口气,道:“自是行的,你来就是了。”

  众姐妹又说起其他,只是探春不过说了会子,便又去捧了那文稿研读起来,看得时而蹙眉,时而眉飞色舞。

  其余几个姑娘,黛玉与宝钗心中纳罕,不知李惟俭到底写了什么话本儿,便是年岁最小的惜春也屡屡朝着探春张望,想着晚间求了三姐姐给讲话本子。

  待几个姑娘离了厢房,回程路上黛玉便忍不住好奇问道:“三姑娘,那话本子说的是什么故事?”

  探春蹙眉思量了好半晌,这才道:“应是侠义话本,可跟以往的又不太像,我也说不好。”

  惜春就道:“三姐姐,你方才瞧了好半晌,过会子可能给我讲一讲里头的故事?”

  “好啊,”探春一口应下,说道:“现在就能讲,你且听好啦,话说大宋临安府有一牛家村……”

  探春娓娓道来,因着年岁小,惜春听得似懂非懂,黛玉觉着打打杀杀的无甚意趣,宝钗则思量着李惟俭写这话本子的用意。

  唯独探春沉浸在话本子里瑰丽多彩的江湖中,自这日起,每日家得了空便去寻二姑娘迎春。起先只是捧了文稿看得起劲,过得两日便忍不住提点迎春如何润色用词。

  这且按下不提,且说过得两日,正赶上朝廷休沐。

  这一日李惟俭晨练过后便钻进书房里写写画画,这时间久了,记忆总会丢失,他想趁着不曾忘却,赶忙将一些还记得的要点写出来。

  过得辰时,忽有婆子送来帖子,说是忠勇王府下的。

  李惟俭不敢怠慢,接了帖子细细观量,却是忠勇王趁今日邀着李惟俭过府一叙。

  当今圣人的亲兄弟,早前儿便说过要宴请李惟俭,这些时日水务公司股子发卖的不错,忠勇王心绪极好,这才想着今日请李惟俭过府。

  李惟俭赶忙换了衣裳,会同吴海平打马朝着皇城左近而去。

  忠勇王府在内城西北,二人行不过一刻便到了王府前。这忠勇王府占地极广,因着亲王的爵位,这宅子三路五进,其后还有个不小的后花园。

  二人寻了拴马桩拴好马,上前递过门包,这才亮出帖子来。门子连忙请李惟俭到偏厅稍坐,片刻后便有个中年太监寻了过来。

  “李秀才?”

  “正是在下,这位公公如何称呼?”

  那太监笑道:“咱家本姓陈,王爷见我生得富态有福,便赐了福字。”

  李惟俭紧忙拱手:“原是陈公公当面。”

  “李秀才莫要客气了,王爷这会子正在后花园赏景儿,命我引着李秀才过去呢。”

  李惟俭应诺,随着那陈福一路走夹道过穿堂,绕过后角门进得后花园里。三月里春光正好,嫩草冒头,柳树抽芽,那桃花更是朵朵绽放开来,端地是鸟语花香。

  沿着抄手游廊而行,过得一片花圃便到了水榭之上,那一身寻常装扮的忠勇王正与几个女子自水榭上抛洒鱼食,引得水中锦鲤上下翻腾。

  瞥见李惟俭到了,忠勇王吩咐一声,那几个女子次第退下。过得须臾,陈福将李惟俭引到近前,李惟俭打过招呼,那忠勇王便颔首笑道:“听闻复生这几日大发利市,很是赚了一笔啊。”

  “学生全凭圣人与王爷恩惠。”

  忠勇王顺手将鱼食尽数抛洒了,拍着手道:“知道是恩惠就好,来日可要谨守本心,莫忘了初衷。”

  嗯?这话好似在点他?莫非是忠勇王嫌他这些时日与忠顺王乃至四王八公牵连太深了?

  李惟俭紧忙道:“王爷金玉良言,学生时刻不敢或忘。学生这几日思量了下,各方财主此时观望者众多,下场者稀少,因是便想出了上下二策,以备王爷垂询。”

  “哦?”忠勇王乐了:“小小少年点子果然不少,本王不吓一吓你,只怕还藏着掖着呢。有什么主意且说将出来,听不听的,本王禀明了圣人再说。”

第60章 李惟俭上下两策 大姐姐出府契机

  李惟俭所出上下二策,一则奏请圣人,将水务公司股子移出抄捡之列,等同于族田;二则发散股,持股少于五分,认股不认人。

  前者打消财主顾虑,后者全了财主们藏富的心思。如此一来双管齐下,这水务公司的股子必引得财主热捧。

  忠勇王听罢,负手凝眉望向水面,思量半晌说道:“复生此举,怕是会引得日后朝中巨贪以股子逃脱抄捡啊。”

  李惟俭笑了:“学生敢问王爷,便是没了这股子,那些犯官就没旁的法子藏匿财产了?”

  “嗯?”忠勇王略略思量,缓缓颔首:“此言有理。”

  逃避抄捡的法子多着呢,或是将财产寄在亲属名下,或是干脆铸成银冬瓜埋在深山,除非是犯官自己招认了,否则断然查不出那些金银浮财的去处。

  李惟俭趁热打铁道:“与其让那些金银不明不白的埋在土里,莫不如拿出来纾解朝廷财用不足。再说……此时不抄捡,来日未必不能抄捡啊。”

  忠勇王瞥了其一眼,顿时笑着虚指连点:“复生狡猾,这是请财主们入瓮啊。”

  李惟俭笑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财用不足,学生只好出此下策。”

  “好,”忠勇王道:“本王明日奏明圣人,请圣人定夺便是了。”他心绪大好,笑道:“哈哈,复生果然智计百出,这一遭本王可是请对了。走,且随本王走一走,那边厢桃花开的正好。”

  “是。”

  二人出得水榭,沿着花园小径缓缓而行。忠勇王与圣人一母同胞,最得圣人信重。早年间领兵在外,一征准噶尔时其便是主帅,奈何无功而返,班师回朝后被圣人安置在了内府。

  忠勇王本心想着领兵,于内府庶务纯属赶鸭子上架,几年下来不好不坏。可巧出了个李惟俭,说不得今年内府能得个头彩。

  许是觉着李惟俭鬼主意多,这忠勇王一路行来,竟将内府重重难处说将出来,请李惟俭出谋划策,直把李惟俭弄了个哭笑不得。

  他只得连连拱手:“王爷,学生才这个年岁,又不知内府情形,这纸上谈兵只怕是空谈啊。”

  “嗯?嗯……”忠勇王驻足思量,转而看向李惟俭:“我看待过了秋闱,我奏明圣人,直接点了你来内府得了。”

  这岂不是正合李惟俭心意?他当即道:“王爷如此信重,学生敢不听命?”

  “咦?”这下子轮到忠勇王惊奇了,问道:“复生过了秋闱不想着入朝为官?”

  “王爷,秋闱过了,我不过是个实学举人。便是为官,只怕也是微末小吏。且学生擅造物,不如在内府中一展所长。”

  “诶呀,”忠勇王大喜,探手拍了拍李惟俭肩头:“好好好,那就说定了,来日你定要来内府。”

  正待此时,忽而远处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伴随着一声声叮咛嘱咐。

  “咯咯咯”

  “郡主慢些,小心摔了!”

  李惟俭扭头看过去,便见甬道尽头转出个一身襦裙的小姑娘,十来岁年纪,扯着个纸鸢朝这边厢疯跑而来。其后还缀着两个侍女。

  李惟俭扭头看向忠勇王,便见这位黑脸王爷面上露出‘姨母笑’,半晌才为之一敛,呵斥道:“胡闹!穿得这般少怎地就让梦卿出来耍顽?快去带梦卿穿多了衣裳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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