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49节

  李惟俭打断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玩意,大姐姐又何必在意?再说这不过是一分股子,我手中可还剩下九分呢。不冲旁的,只冲着当日大姐姐衣不解带的照料,我送些股子给兰哥儿怎么了?”

  “这”李纨轻咬下唇,犹疑不已。

  自贾珠过世,李纨院儿中的人或死、或散,婆婆王夫人每每冷脸相对。错非老太太可怜她孤儿寡母的不容易,这日子只怕愈发艰难。

  李纨虽性子绵软,却是个聪慧的。朝中局势虽一知半解,可看荣国府内情却知,这会子只怕是要盛极而衰了。

  都道富贵传家三世而亡,如今贾家已过四世,这天下岂有久盛不衰之理?

  因此李纨便悄然积攒家业,为着自己,也为着兰哥儿,能在来日大厦将倾之际有些银钱防身。

  素日里,李纨极为节俭,迎来送往也不过捡着便宜、有寓意的。待李惟俭入京师,李纨态度自是不同。

  养在身边儿一年,她可是拿李惟俭当自家亲弟弟看的。因是这才极为大方,当日就送来了二百两银钱。

  此事传将出去,那王熙凤很是说了一番怪话,只道李纨远近有别,从未将自己当贾家人。

  李纨听过了也不在意,左右她与王熙凤不过是点头之交。

  不曾料想,月余光景俭哥儿竟折腾出这般家业来!

  如今更是将一分股子平白奉送。说的好听是给兰哥儿的,可李纨心中哪里不知,这分明是李惟俭知恩图报之举?

  这份家业李纨自然想要,可思忖了下还是要拒绝。

  “俭哥儿”她将契书又推回来。

  不待其开口说后续,李惟俭起身身子前倾,探手越过桌案推在契书上,因着面上急切,竟将那文书径直塞在了李纨手中。

  “大姐姐,你再推却可就是不拿我当亲弟弟了。大姐姐莫非要我跪下来求你不成?”

  一双灼热的手紧紧握住其双手,李纨心下动容,不禁红了眼圈儿,叹息着连连颔首:“好,好,我收下就是了。俭哥儿……真真儿是出息了啊。”

  李惟俭见其不再推拒,这才面上露出笑容。忽觉急切间握住了李纨的双手,心下稍稍异样,随即面不改色笑着收了双手,说道:“这才对。一家人就莫说两家话。我看兰哥儿是个伶俐的,说不得来日金榜题名,我这当舅舅的还要指望兰哥儿提携呢。”

  李纨又是颔首,起身道:“带兰哥儿来。”

  奶婆子赶忙将贾兰领了过来,李纨红着眼圈训道:“兰儿,日后好生孝顺你舅舅,若有忤逆,我这当娘的可不容!”

  李惟俭哭笑不得:“大姐姐这是作甚?兰哥儿才多大?”随即又冲奶婆子道:“莫要吓着兰哥儿,快带下去耍顽罢。”

  待重新落座,李惟俭说起了闲话,李纨收拾了心绪,不由得感慨万千。

  自贾珠过世,李家不过派了兄长过来吊唁一番,此后母亲偶有家书,除此之外再无联系。她上头两位兄长都是先前的原配夫人所出,年岁差的有些多,与她素日也不亲近。

  万万不曾想到,当日闺阁里一时心善,结果就得了这俭哥儿的好儿!

  这会子李惟俭房中几个丫鬟提着食盒进来,算算不过八样菜肴,却胜在精巧。除去金陵风味,竟还有韭黄、蒜薹、小白菜、黄瓜这般鲜嫩的新鲜温泉菜,可见李惟俭是下了心思的。

  李纨一问,李惟俭就笑着道,是昨儿下晌见有卖温泉菜的,干脆买了半车回来。除去置办了这一桌,其余的算是给各房的添菜了。

  “俭哥儿真是有心了。”李纨没口子的赞着。

  几样菜肴逐个试过,因着心绪极佳,她还喝了几盅桂花稠酒。也是因此之故,那槁木死灰般的面色便逐渐红润起来。

  席间看着李惟俭侃侃而谈,李纨只噙着笑听了,时而附和一嘴。心中却开始胡乱思忖。当日俭哥儿不过刚到自己腰间,不想一晃儿就这般大了。生得芝兰玉树,只怕再过二年就要高自己一头了。

  到那会子也不知会便宜了谁家的姑娘……她忽而心生不舍,想着若是俭哥儿成了家,只怕再没这般把酒对饮的时候了吧?

  这一场酒宴,自申时足足吃到了酉正时分。

  李纨恍然过来瞥见外间天色已暗,这才恋恋不舍地带着贾兰告辞而去。

  许是贪了杯,这会子的李惟俭有些恣意。待送过了李纨,回返屋中便招呼道:“方才光顾着吃酒了,这菜却没怎么动,你们都来,陪老爷我一起喝几杯。”

  晴雯眼中最是不在意主子、奴才,嬉笑着就凑过来坐了,说道:“四爷不说过后儿我也要尝尝的,这新鲜的叶子菜瞧着就喜人。”

  莹紧随其后,大咧咧坐坐了,瞧着那烤鸭口水直流:“这府中菜太过温吞,我可是好些时日没吃过烤鸭了。”她性子纯粹,既然李惟俭发话了,听着就是。

  反倒是香菱与红玉顾虑重重。香菱偏生是个呆的,欲言又止;红玉只得笑道:“四爷怕是喝多了,哪儿有丫鬟跟主子坐一席的,坏了规矩。”

  “今儿就破例了,下不为例。”李惟俭浑不在意说道。

  听他这般说了,红玉不好再说旁的,只得扯着香菱入了席。

  几个丫鬟尝尝青菜,觉着极为爽口,再喝了稠酒,酸酸甜甜也极对味儿。晴雯方才听了好半晌,这会子就问道:“四爷,都说你发迹了,到底赚了多少银钱啊?”

  “不好说。”

  “怎地还不好说?”

  李惟俭笑吟吟道:“又没转手出去,自然就不好说。”

  晴雯忖度道:“那……能有几千两?我瞧大奶奶方才变了脸色,只怕是有几千两吧?”

  “嗯,差不多,你再往高了猜猜。”

  “几万两?”晴雯顿时变了脸色,随即雀跃道:“那可是真真儿发迹了呢。”

  几个丫鬟叽叽喳喳说将起来,唯独香菱呆呆的,只时不时偷瞥向李惟俭,目光中满是崇敬。

  李惟俭端着酒杯靠坐在椅子上,只笑吟吟的看着,也不发话。刻下只觉得这般岁月静好,只盼着能长长久久。

  今日恣意一回,来日又要夹起尾巴做人,万万不可翘起尾巴骄傲了,更不能懈怠了。须知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他如今有圣人青眼在,这般小儿闹市持金才不会引得四方权贵觊觎。只是这青眼也是有时效的,过上一二年圣人淡忘了,到那会子若没强大起来,只怕猫儿狗儿的都敢扑上来撕咬一口。

  李惟俭因是叹息一声,嘟囔道:“还是得上进啊。”

  晴雯离得近听到了,扭头笑着打趣道:“四爷快歇歇吧,这东西二府都算上,哪个比得了四爷上进?四爷还小呢,可得仔细了身子骨。”

  红玉也道:“是呢,四爷如今不缺银钱了,总要多用用功读书才是。这都眼看三月了,八月就是秋闱,没多少时日准备了呢。”

  憨丫头莹啃着鸭腿含糊道:“共计以谆能种!”

  几个丫鬟看过去,顿时乐不可支,齐齐笑叱道:“好歹吞了再说话!仔细再噎着了!”

  ………………………………

  隔天已是三月初一。

  李惟俭到底年岁还小,昨儿饮了不少稠酒,今儿起得就有些晚。他想着奔走月余,如今倒也能偷偷懒?因是便生了惫懒之心。

  随即叫过莹,让其去知会吴海平不用再等,这才施施然任凭晴雯、香菱伺候着穿了衣裳。

  懒洋洋刚用过早饭,正寻思着要做些什么,便有婆子过来知会,说是大太太邢夫人过会子要来登门拜访。

  李惟俭心中腻歪,情知大老爷、大太太这两口子乃是真真儿的一对儿蠢货,心中极不乐意与其打交道,可总不好拒之门外。

  因是连忙吩咐几个丫鬟拾掇了,又换了身青衫,略等了片刻,听得红玉报知大太太来了,这才施施然迎出门去。

  方才到得院儿中,便见几个丫鬟、婆子簇着一半老徐娘与二姑娘迎春行了进来。(注一)

  李惟俭赶忙上前见礼。一番寒暄,邢夫人上下打量一眼就道:“俭哥儿果然生得风流,无怪大老爷见过了就没口子的夸赞。”

  贾赦会夸他?这鬼话谁爱信谁信去。只怕大老爷贾赦浑没将他李惟俭当回事儿,这会子早就忘了当日那一嘴将他给得罪了吧?

  这点儿小仇怨,李惟俭只会记在心里,待来日若再有旁的,那就怪不得他李惟俭使手段了。

  因是他笑着谦逊道:“大老爷谬赞了,大太太……二姑娘快请屋里说话。”

  一行人进得屋中,丫鬟奉了香茗,二姑娘迎春只在一旁羞着脸儿、垂着螓首陪坐了,一双手绞着帕子,恨不得将那帕子绞出水儿来;邢夫人只没口子的说着奉承话儿。

  先说李惟俭生的好,又说有才学,跟着再说本事大。

  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奈何邢夫人拍马屁的本事实在糟糕,亏得李惟俭有涵养,否则定然用脚指头抠出个地窖来不可。

  车轱辘话说了一箩筐,临了这位大太太才道:“俭哥儿,我此番来寻你,实则是有事相求啊。”

  李惟俭道:“大太太客气了,有事儿尽管吩咐就是,能办的我一定办。”

  邢夫人娇笑道:“我就知俭哥儿是个热心肠的。是这么回事儿,腊月里大老爷染了病,就打发人去水月庵上香许了愿,结果也是真真儿灵验,年前就大好了。

  原想着正月里去还愿,奈何拖拖拉拉事情太多,就耽搁了下来。如今这眼瞅着都要清明了,大老爷又才想起来,就打发我跟二姑娘替他去还愿。可是不巧,东府的两位都伤了,琏哥儿这几日又忙着。

  实在求不到护送的人,思来想去,只好求到俭哥儿这儿了。俭哥儿,不知你明儿可得空?”

  说罢,邢夫人笑着用胳膊肘碰了碰迎春:“二姑娘,为着大老爷还愿,你也求求俭哥儿啊。”

  迎春羞怯着抬起头,迎上李惟俭一双锐利的眸子,顿时又垂下来,细声细气道:“俭兄弟……我……你……”

  其身后的司棋耐不住,灼灼地看向李惟俭,说道:“俭四爷,我们姑娘都开口了,您若得闲不妨就走一遭吧。”

  注一:根据邢德全所说,以及贾赦在迎春母亲死后才生出不生育念头,大略推算了下。按照邢夫人十八出嫁计算,迎春此时十四,因此她不太可能超过三十二岁,这里取最大数。

第54章 水月庵

  李惟俭面带笑意不动声色,心中暗忖,邢夫人这般热切,怕是将自己当做了孙绍祖吧?

  只是古怪,司棋为何也这般热切?

  他有心开口婉拒,对上迎春那欲语还休的期盼目光,忽而便是心中动容。他这人好的有限,坏的也不算彻底,想着二姑娘迎春被亲爹卖了,不过一载便被孙绍祖活生生虐死,心下就生出几分怜悯。

  思忖了下,李惟俭还是点头笑道:“既这般说了,我再推拒可就是我的不是了。也好,那明日我便鞍前马后的跑跑腿。大太太,只是我年岁小,这前后若有不周全的,还请见谅。”

  那邢夫人没口子的笑道:“瞧俭哥儿这话儿说的,这府里上下谁不知俭哥儿是个周全的?俭哥儿且放心,便是出了些差漏,我……与二姑娘心里啊,只也念着你的好儿。”

  说着,邢夫人起身道:“既如此,那我就先回去准备着。二姑娘这会子没事儿,不若留下来与俭哥儿说说话儿?俭哥儿坐着吧,我走啦。”

  李惟俭哪敢失了礼数?当即起身将邢夫人送出院儿外,回身便见二姑娘愈发局促不安,几次三番要起身,又被身后的贴身大丫鬟司棋按住。

  贾府四春,大姑娘元春入宫为女史且不说,余下三春里,二姑娘迎春最为不起眼。性子绵软、逆来顺受,其余一切平平常常,不见半点出众的。也是因着这般,最后才惨死在那孙绍祖手中。

  李惟俭重新落座,思量着与迎春说了几句话,奈何二木头实在是个腼腆的,问一句应一嘴,直把李惟俭弄得不知如何再说下去。

  此时司棋就道:“我家二姑娘素日里喜欢下棋,四爷可会下棋?”

  李惟俭笑着摇了摇头:“会的不多。”

  “可惜了,四爷若是会,倒正好儿跟二姑娘下下棋。”顿了顿,司棋就又道:“对了,四爷可还有文稿?早前儿四爷送了那诗笺,我们二姑娘一直留着呢,素日里得空就会瞧上两眼。”

  “司棋,别,别浑说。”迎春羞得满面通红,这会子已然是急了。

  那司棋却浑不在意道:“姑娘,我又不曾浑说,可是瞧的真真儿的呢。”此言一出,顿时噎得迎春不知如何还嘴。司棋便说道:“四爷,近来可作了旁的诗词?”

  李惟俭摇摇头,笑道:“近来不得空,不过倒是有一些话本儿旧作。”说着,他起身行进书房里,没一会子便拿回一迭草草装订了的纸稿来,轻轻放在迎春面前:“二姐姐且瞧瞧,这话本是我在茅山上实在无趣,私下里胡乱写来的。”

  “嗯。”迎春应了一声,接过文稿,拿在手中却半晌不曾翻看。

  一旁司棋瞧着心急,悄然在背后推了推迎春,奈何二木头就是无动于衷。过得半晌,迎春终于鼓足勇气起身道:“不好再搅扰俭哥儿了,我,我先回去了。”

  “那我送送二姐姐。”

  李惟俭将迎春送出院儿外,回返正房里,晴雯又是提了几嘴,这且按下不提。且说二姑娘迎春与司棋等丫鬟上得夹道,司棋眼见四下无人,禁不住嗔道:“二姑娘方才为何一声不吭?好好的机会,就让二姑娘平白浪费了。”

  “我能说什么?”迎春偏着头,面上的晕红还不曾散去,道:“不过见了三、两回,你也知我说话也不是那般伶俐的。”

  司棋心下着急,有些生气道:“左右都是姑娘的事儿,倒显得我处处冲在前头了。俭四爷过后儿不知怎么想我呢。不是我多嘴,为了来日,姑娘好歹也要上些心才是。”

  迎春闷声应了:“我省得了。”

  司棋叹息一声不再多说,迎春将书稿捧在怀中,绕过夹道进得东跨院,不片刻便回了自己屋子。

  几个丫鬟自去忙碌,迎春刻下心中总算稍定,便展开书稿瞥了一眼,但见开篇一行大字写了书名:射雕英雄传。

  怪哉,这是讲什么的话本儿?

  翻开第一回目,只看了一段迎春便暗暗蹙眉,文辞粗陋也就罢了,字迹里总有缺胳膊少腿的简字,其上涂改还颇多。可想着是李惟俭所书,她便耐下性子读了下去,继而便不知何时沉浸其中。

  这一日二姑娘迎春手不释卷,只在饭点时才会仓促吃上几口,转头又捧着书稿往下观瞧。这书稿看着厚实,用的又是铅笔写的蝇头小楷,奈何再厚实也不过写了不足二十回。

  她方才看过郭靖遇了老顽童周伯通,待再往下翻,却是倒了底页。此时屋里业已掌灯,二姑娘迎春便手托香腮怔怔出神,这会子尚在思量着郭靖、黄蓉会不会最后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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