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349节

  王熙凤心下盘算,诰命眼看到手,太太又恶了老太太,她在家中可谓顺风顺水。唯独少了一样孩子!

  若膝下无子,终归是不妥。奈何此时还要守孝,那贾琏又不缺粉头,且热孝之时上下都瞧着,实在不好同房。再念及那夜后院情形……王熙凤心下一横,眉宇间舒展开来,已然拿定了心思。

  只是心下古怪不已,就是不知此番究竟是报还……还是拖累了。

第300章 雪天留客

  凤姐儿陪嫁的庄子远在京师南面四十里,即便两辆马车俱都换了底盘与轮胎,可路上坑洼,跑得快了里头的人实在遭受不住。因是这日直到临近晌午,一行人等方才到得小王庄。

  唏律律一阵骏马嘶鸣,车架停将下来,昏昏沉沉的李惟俭自内中下车,呼吸两口凉气顿时神情清明了少许。昨儿搂着宝琴睡了一宿,许是被传染了,一早儿起来李惟俭就喷嚏不断。

  立在原地展眼望去,四下都是麦田,那新栽的麦子还不曾出苗,只见阡陌相连,黄土连天。眼前小王庄不大不小,瞧着不过百十户人家,内中俱都是王熙凤的庄户。

  后头一辆马车并行停下,小丫鬟丰儿先行落下,有婆子寻了凳子,丰儿打了帘栊,便见王熙凤自内中缓步落下。

  李惟俭扭头抬眼瞧去,便见凤姐儿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

  如今凤姐儿还不到花信之年,正是俏丽之时,搭上这一身素净,真是应了那句‘要想俏一身孝’。

  “俭兄弟!”王熙凤往这边厢瞥了一眼,招呼一声便行了过来。

  李惟俭收摄心神笑道:“二嫂子这庄子瞧着广阔,怕是得有万亩?”

  王熙凤嗔道:“哪里就那般多了?这内中还有别家的,单我那田土不过三千亩。当日嫁过来时,陪嫁不过一千亩,余下的都是我这些年自己个儿置办的。”

  李惟俭笑道:“二嫂子果然是会经营的。”

  凤姐儿笑道:“李财神当面,哪个敢说会经营?我不过是将那些铺面兑了,换成了田土。如今算来也不知是得了便宜还是吃了亏。”顿了顿,凤姐抬手相引:“俭兄弟,咱们先行安置了,过会子再去瞧那暖棚。”

  凤姐儿应下,二人进得庄子里。庄户早知主家要来,便腾出了两处房子来。李惟俭先行去到房子里,烤着火盆,饮了一盏热茶,待暖和过来这才自内中出来。

  略略等了须臾,凤姐儿便自后头寻来,二人当即随着庄户往前头暖棚而去。

  又转到庄子前头,抬眼便见二十几排暖棚,俱都是玻璃顶的,上头又覆着草帘。因着这会子是阴天,是以草帘也不曾卷起。

  那引路的管事儿便道:“二奶奶,非是小的疏忽大意,这庄稼坐了病,只怕是几年都缓不过来,须得换一处地重建暖棚。远处栽上黄豆之类的缓上几年,如此才好重新种菜。”

  这植物坐病,或是缺东西,或是根腐病、疫病,种种不一而足。李惟俭又不是学这个的,错非前世老爷子见天在跟前儿唠叨,李惟俭也是个五谷不分的。

  当下他也不多言,一路进得暖棚里。内中潮热气息扑鼻,又有一股子刺鼻的煤烟味儿,李惟俭紧忙以衣袖遮掩了,转头与凤姐儿道:“二嫂子就莫进来了,这里头难闻的紧。”

  凤姐儿闪身便入得内中,同样掩了口鼻道:“俭兄弟当我是娇小姐不成?前二年俭兄弟一直不曾来过,这各处都是我盯着的。”

  李惟俭哈哈一笑,说道:“险些忘了二嫂子是巾帼不让须眉的。”

  当下也不废话,径直到了那坐病的黄瓜架子左近。管事儿的一声吩咐,便有庄户将黄瓜藤连根拔起,展示给二人道:“贵人请看,这根坐病了,只怕过不了多少时候这一暖棚的黄瓜都要遭殃。”

  李惟俭依旧不明所以,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毛病,只问道:“旁处可栽了南瓜?什么品类的?”

  那管事儿的紧忙道:“回伯爷,后头二十一棚栽了半数黑籽南瓜。”

  李惟俭颔首,又道:“可还有方才出苗的黄瓜?”

  管事儿的极为熟稔,忙道:“回伯爷,旁边儿棚子里黄瓜才出苗。”

  王熙凤在一旁只观量着,也不放声。一双凤眸扫量李惟俭的侧脸,只把自己个儿瞧了个怦然不已。待从此棚出来,王熙凤展眼望天,眼见阴云密布,心下不禁暗自祈祷,只盼着来一场风雪才好。

  随即王熙凤跟在李惟俭身后,瞧着其先从一旁的棚子里用匕首切了不少黄瓜苗,又到得二十一棚里,将南瓜掐去一叶,又用锥子插了下,便将黄瓜苗栽在了其上。

  眼见李惟俭再无动作,王熙凤禁不住纳罕道:“俭兄弟,这就完了?”

  李惟俭笑道:“成不成的,过几日再瞧。此为嫁接法,取南瓜之长、补黄瓜之短,这法子我只见人用过,自己却不曾动过手。这二十株先观量几日,若果然生长了,往后便依此法行嫁接之法。”

  又仔细交代了管事儿的与几个庄户,待确认众人都掌握了要点,李惟俭这才转过头来,却见王熙凤好似魂游天外一般瞧着自己个儿。

  李惟俭探手在其面前摆了摆:“二嫂子?”

  “啊?”王熙凤回过神来,不禁红了脸儿道:“哦,俭兄弟说的太过深奥,我方才也没想明白。”

  李惟俭暗忖,只怕凤姐儿这会子还在想着贾琏袭爵一事,因是也不以为异,说道:“这边厢处置过了,我看咱们用了午饭便往回返吧?”

  王熙凤忙道:“一早儿就吩咐过了,刚好庄子上套了些野味,又网了些雀儿,今儿也请俭兄弟吃个新鲜的。”

  李惟俭颔首应下,刚要开口却被煤烟一熏,跟着便是喷嚏连连。

  王熙凤赶忙关切道:“俭兄弟这是……染了风寒?”

  李惟俭道:“不碍事,宝琴这两日正病着,许是被那丫头过了病气儿。”

  说话间二人自暖棚中出来,王熙凤赶忙叫过小丫鬟丰儿,吩咐道:“往后头去吩咐,给俭兄弟做一锅姜汤来发发汗。”转眼又与李惟俭道:“俭兄弟身子素来康健,料想发发汗大抵就好了。”

  “二嫂子说的是。”

  当下二人到得后头居所,进得内中便见早已摆了席面,几样寻常菜色,一小盆炸麻雀,两只烤炙了的兔子,还有一盘芹菜蘑菇丁鸡蛋炒制的地环。

  二人净过手,王熙凤邀着李惟俭入席,随即寻了一玻璃瓶药酒来,李惟俭扫量一眼,但见内中浸泡着党参、黄芪、龙眼等物。

  凤姐儿笑吟吟捧了酒瓶为李惟俭斟满,说道:“天寒地冻的劳动俭兄弟一场,我如今还在孝期不能饮酒,加之俭兄弟又染了风寒,便干脆用这药酒来招待了。”

  李惟俭道:“二嫂子何必这般客气?”

  暗黄色酒水斟满,凤姐儿道:“非是客套,这二年下来多亏了俭兄弟帮衬,前番为着勘验的事儿俭兄弟也多方奔走。我与你二哥都心存感激,却又不知如何谢过俭兄弟。

  说来俭兄弟可是财神,家中金山银海的,我便是典卖了嫁妆送过来,只怕也入不得俭兄弟之眼;官面儿上的事儿,我与你二哥也插不上手。倒是我父亲有些门生故吏,来日若是俭兄弟有所求,也无需与我客气,冲着俭兄弟过往情谊便是舍了这张脸面,我也要去求肯一番。”

  李惟俭端起酒杯笑道:“二嫂子无需如此,只求着二嫂子往后看顾了大姐姐、林妹妹、云丫头与二姐姐就好。”

  一句话说完,顿时惹得王熙凤好一阵无语。凤姐儿随即噗嗤一声儿就笑了,道:“俭兄弟还真是个多情的。”

  李惟俭与其碰杯,王熙凤以茶代酒,二人一饮而尽。撂下酒杯,李惟俭就道:“我能如何?也不瞒着二嫂子,我与林妹妹原本就两情相悦,奈何恩师担忧林妹妹身子欠佳,这才有了并嫡之说。前番大伯母不知内情,早早就定下了与史家的婚事,亏得有并嫡一事,不然还不知如何处置呢。”

  顿了顿,又道:“至于二姐姐……二嫂子也知那是个什么性子,又摊上这般生父、继母,前番错非我拦着,只怕二姐姐就得掉进火坑里。”

  王熙凤叹息道:“可不是?那孙家向来势利,过往不过是有求于老国公,这才攀附了过来。老国公在世时,从不拿正眼瞧孙家。偏到了大老爷这边,为了区区几千两银子便要将女儿贱卖了。

  我可是听说,大老爷算计着,连老太太预备的一万两陪嫁银子都要克扣大半,只打算出三千两银子陪嫁。那姓孙的又不是个善茬,吃了这等大亏,来日只怕不知如何磋磨二丫头呢。”

  “还有这事儿?”李惟俭讶然,随即又释然。贾赦、邢夫人这两口子算盘打得叮当响,倘若自己个儿不曾阻拦,只怕真就要将迎春嫁了那孙绍祖。

  李惟俭叹息一声道:“罢了,人死为大,咱们也不好再议论大老爷是非。只是二姐姐那边厢,我却不好撒手,就怕一旦撒了手二姐姐就会所托非人。”

  若换做旁人这般说,只怕凤姐儿打心底里就不信。奈何这话出自李惟俭之口,凤姐儿偏偏就信了。

  不说旁的,那宝钗、夏金桂就是前例,李财神声名赫赫,这天下间不知多少想要攀附的,要将自家女儿送了来做妾。二姑娘虽有几分颜色,却也不是天仙,如若不是人家俭兄弟顾念旧情,哪里会这般纠缠不清?

  因是凤姐儿便道:“如今总算有个缓,待过个二、三年,说不得就能遂了俭兄弟的意。”

  李惟俭暗忖,再过二三年……也不知贾家会不会与剧中一般就垮了,因是便道:“往后再看吧。”

  此事揭过,王熙凤又提及袭爵之事。前番李惟俭卖了情面,那验封司与都察院御史詹崇都不曾说什么,偏那治国公之后马尚出了岔子。

  凤姐儿碎碎念了一阵,李惟俭便道:“此事只怕根子出在王家,听闻王统制不日返京述职,二嫂子可去与王统制说说。”

  凤姐儿恨恨道:“不用俭兄弟说我也要去说道说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那王为何偏着太太这头,莫非我这王字是反过来写的不成?”

  当下凤姐儿又来劝酒,李惟俭饮了七、八杯,渐渐有些昏沉,只觉困乏得紧。

  正当此时,丫鬟丰儿入内道:“伯爷,丁护卫说外头飘起了大雪,今日只怕不宜赶路,问是不是今儿便在庄子上歇息一日?”

  李惟俭看向外间:“下雪了?”这窗子糊的绢布,朦朦胧胧实在瞧不见外间。

  王熙凤当即起身推开窗子,观量一眼便道:“哟,还真下雪了呢。”

  李惟俭瞥见外间大雪纷纷、北风呼啸,如今又昏沉困倦,想着自己个儿只怕是发烧了,再强行赶路只怕会加重了症状,因是便道:“那就歇息一晚明早再回吧,还得劳烦二嫂子安置了我那几个护卫。”

  王熙凤笑道:“本当如此,俭兄弟这话就外道了。”

  眼见李惟俭困倦的紧,凤姐儿又吩咐丰儿道:“俭兄弟怕是乏了,你去扶了去安置,再婆子将那火炕烧热一些。是了,莫要让俭兄弟睡炕头,免得又得了热症。”

  丰儿应下,赶忙过来搀扶李惟俭。李惟俭起身,任凭丰儿扶着,晃晃悠悠往前头居所而去。

  到得居所里,任凭丰儿伺候着褪去外裳,随即卷了被子倒头就睡。

  却全然不知这会子凤姐儿正捧着那玻璃酒瓶出神。瓶中酒见半,那党参、黄芪、龙眼中间儿,还夹杂着不少的酸枣仁。此物最是助眠,寻常凤姐儿不过睡前饮上一钱,方才李惟俭却足足喝了半斤有余。

  凤姐儿不禁暗忖,料想俭兄弟这会子睡下,只怕要睡到明早吧?

  待丰儿回转,凤姐儿便道:“你也受累了,这席面没怎么动过,连同这药酒一并赏了你们,且下去耍顽吧。”

  丰儿顿时雀跃不已,谢过了凤姐儿,招呼婆子来撤了席面,跑到厢房里饮酒吃菜自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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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这日黛玉方才洗漱罢了,香菱又来寻,随行的还有晴雯,此番二人却是替李惟俭来送皮料子来的。

  这会子内中再无外人,黛玉扫量一眼晴雯提着的包袱就蹙眉道:“莫不是真个儿送了熊皮来?”

  香菱与晴雯咯咯笑了一阵,晴雯就道:“熊皮实在厚重,虽也暖和,可穿在姑娘身上怕是会累着。四爷又从库房里寻了些水獭皮,要我来给姑娘仔细量了,也做一件外氅来。”

  此时皮货,一等貂,二等狐,三等鼠,四等羊皮。这水獭不在四类当中,又与猞猁等皮货另成一类,分外名贵。

  黛玉不在意奢华,却独爱那别具一格的物件儿,尤不喜与旁人撞在一处。眼见晴雯展开包裹,露出内中水獭皮缝在一处的料子,顿时欢喜道:“这料子倒是极好……就是不好穿出去。”

  她如今寄居荣国府,吃穿用度一应开销都是荣国府管着,猛然多了件水獭皮的大氅,难免会被外祖母过问,到时就不知如何言说了。

  香菱与晴雯对视一眼,后者就道:“四爷早有考量,只说不妨事。林姑娘穿也不穿的,先让我量了身再说,这外氅只怕还要十来日光景才能缝制好呢。”

  黛玉应下,起身任凭晴雯用皮尺量身。趁此之机,那香菱便说了这几日读诗心得,听得黛玉连连颔首。

  黛玉便笑道:“你前后读了二年,也领略了其中滋味,何不试着自己个儿作一作?”

  一语点破香菱心思,香菱便希冀道:“昨儿又读了《塞上》,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

  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

  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

  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

  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话间,紫鹃回话一声,却是三姑娘探春来了。挑开帘栊刚好听了香菱之言,顿时笑道:“都说香菱拜了林姐姐为师,算算这般长光景,估摸着也该出师了,不想就听了这一番言论。

  香菱此言,已得其中三味。不若你也做一首诗来,回头儿我下请柬,也请你入社。”

  香菱有些羞赧道:“姑娘何必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学着玩罢了。”

  探春与黛玉都笑,后者便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只怕把人的牙还笑掉了呢。”

  香菱咬了下唇,心下一横便道:“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

  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不若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哪几个字去。”

  香菱当即应下,转瞬便魂游天外,竟一心想着那诗如何作。

  此时晴雯早为黛玉量过身,见此便叫了香菱一道儿回返。到得会芳园里,香菱只说四下转转,晴雯便自己个儿往前头去了。

  不想这香菱就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下晌时晴雯、莹跑到悦椿楼耍顽,临近晚饭时红玉来寻,登楼便见香菱独自在凝曦轩好似望夫石一般一动不动。

  进得悦椿楼里,红玉就纳闷道:“香菱这是怎的了?自打一早回来就神思不属的。”

  晴雯嗤的一声笑道:“得了林姑娘夸赞,香菱啊,这会子正想着如何作诗呢。”

  红玉眨眨眼道:“再是作诗也不能连午饭都错过了。”

  一旁的莹正色道:“香菱姐姐这般下了苦心的,来日学什么学不成?我看这回她定然能做出诗来。”

  红玉心下只是不解,扭头又观量了一眼,也笑着道:“香菱是真真儿疯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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