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285节

  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你何尝见过我那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

  袭人自知方才说话得罪了宝钗,因是再不敢多嘴。这会子已然惹了一个俭四爷,哪里还敢再招惹宝姑娘?

  宝钗又略略坐了会子,旋即起身离去,只说‘明儿再来瞧’。

  袭人又伺候了宝玉一阵,待宝玉睡下,拦了几波探视的,又有王夫人身边儿的婆子来叫,袭人便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入得内中,先行问明了宝玉情形,赐了两瓶玫瑰露,待袭人要走,王夫人将其叫住,眼见内中并无别的丫鬟,这才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要听见,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

  袭人想着,若要说出来,只怕就要供出茗烟,回头儿夫人再寻茗烟问了,只怕再瞒不住薛蟠告密之事,如此岂不得罪了宝钗?

  因是只道:“我倒没听见这话,只听说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

  王夫人再问,袭人只推说不知。实则王夫人这会子听了风声,非但是贾环,便是薛蟠告密之事也听了去。

  眼见这袭人藏着不说,王夫人顿时没了心绪,便拉着脸摆摆手:“如此,你且去吧。”

  袭人自是知晓王夫人不满,咬牙嗫嚅道:“太太,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说。”

  “你且说来。”

  袭人就道:“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教训。若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做出什么事来呢。”

  眼见王夫人沉吟不语,袭人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服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

  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哪一日哪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

  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想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少进园子就好了。”

  王夫人听罢,沉吟不语,又暗自思量。忽而想起今日那李惟俭当面直斥其非,顿时老脸臊红,心绪难平。

  想那李惟俭才多大年岁,怎地就闯出这般声势来?再想自己个儿的宝玉,王夫人不由得心思动摇,暗忖:宝玉年岁也大了,许是不能再骄纵下去了。

  又与袭人说过一会子话,方才打发了其回去。

  却说袭人出得王夫人院儿,并未往绮霰斋而去,反倒转身进了大观园,一路朝着怡红院寻去。

  到得近前叩响院门,等了片刻便听有人道:“谁在敲门?”

  袭人应了一声,院门旋即打开,露出翠缕的身形来。

  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那翠缕与湘云一般心思纯粹,早前闻听映雪解读,心下早已恼了袭人,因是便恼道:“你又来做什么?可是又要我们姑娘给宝二爷做物件儿?”

  袭人顿时面色一僵,却也知与翠缕说不着,只赔笑道:“云姑娘可在?我寻她说说话儿。”

  翠缕撇嘴道:“姑娘这会子睡下了,不见人。”

  说话间便要关门,袭人紧忙抢过身形,将门拦住,不得已才赔不是道:“先前是我想差了,一时忘了云姑娘业已小聘。这会子方才想起来,才知再托姑娘做活计只怕不妥。”

  “呵,说得好听,你那心思当我不知?你来的正好,那劳什子鞋样子趁早拿回去,免得脏了我们姑娘的眼。”

  袭人忙道:“千错万错,总要让我跟姑娘道个恼才是。”

  “用不着!”

  翠缕气愤之下,猛的一推,袭人趁势惊呼一声倒在地上。翠缕正要关门,就听房里有人道:“谁来了?”

  袭人听得是湘云声音,忙嚷道:“云姑娘,我来给你道恼了。”

  内中沉默了一阵,叹息道:“好歹自小伺候过我,让她进来吧。”

  翠缕这才忿忿不平让开身形,引着袭人入内。

  此时湘云果然已经睡下,只一身中衣,露出粉白脖颈、臂膀来,袭人进得内中,一言不吭红了眼圈儿,当即跪地叩首。

  “云姑娘宽宥,我绝没旁的心思,也是一时忘了身份,这才”

  就听映雪在一旁冷笑道:“是了,果然忘了身份,你是当我们姑娘是丫鬟、媳妇,还是当自己是小姐了?”

  袭人情知此时只怕越说越错,干脆不迭声求饶,叩首不已。

  湘云本就是个豁达的,眼见其磕头如捣蒜,这心中气闷倒是散去了大半,念及过往情意,叹息道:“罢了罢了,这回就算了。”

  袭人梨花带雨道:“还请云姑娘在俭四爷跟前儿替我说两句,不然,不然……”

  那李惟俭连王夫人都敢怼,又与二奶奶交好,再有老太太护着,只怕一句话就能将袭人撵出府去。

  湘云心下愈发不耐,只道:“罢了,此事就此罢休。映雪,将鞋样子还她。”

  不待映雪动弹,翠缕气哼哼抄起鞋样子,使劲儿摔在袭人面前。袭人捡起鞋样子,起身擦了擦眼泪,这才告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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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过天来,李惟俭一夜好睡,醒来便见晴雯在一旁蹙眉凝思。

  略略问及,晴雯便道:“亏得我先前还以为他是个好的,最是体恤下人,淫辱母婢、引逗优伶、背弃友人,这般遇事儿只知躲,半点担当也无的货色,我若去了,说不得也跟那碧痕、金钏儿一个下场!”

  顿了顿,眼见李惟俭目光怪异,晴雯挑眉道:“我不该骂他?”

  李惟俭却道:“不,你是该多骂几句。”又道:“骂过就莫想了,总之她与你再无干系。”

  晴雯懵懂着颔首,只钻在李惟俭怀里,也不深究李惟俭为何这般说。过了会子,渐觉暑气升腾,身上眨眼便起了一身细密汗珠子,晴雯就道:“四爷,咱们什么时候去别院住住?四爷买来就住过一回,抛费了怪可惜的。”

  李惟俭眨眨眼,说道:“那就择个日子,让李纹、李绮下个帖子,也请隔壁的姑娘一道儿去避暑。”

  晴雯忽而俏皮一笑:“林姑娘、二姑娘、史姑娘若都去了,四爷可还忙得过来?”

  “所以时间管理很重要。”丢下一句晴雯听不懂的话,李惟俭慵懒着起身,任凭晴雯伺候着穿了短打,这才去到外间与早起的莹对打。

  这日用过早饭,李惟俭照常往武备院而去,荣国府中却是余波未消。

  早间袭人又去寻宝钗,宝钗却不在蘅芜苑中,此时到得东北上小院儿,便将薛蟠泄密之事与薛姨妈说了。

  待午间,薛蟠醉醺醺回返,三人因此大吵一架!

  那日长史官不过信口胡诌,刚好薛蟠口无遮拦,干脆便将泄密之事丢在了薛蟠头上。

  薛蟠却不自知,若说素日里寻欢作乐时拿此事说嘴是有的,可若说与忠顺王府告密,他打死都不认!

  正巧喝了酒,顿时发作起来,,又见宝钗劝他不要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乱跳,赌身发誓的分辩。

  又骂众人:“是谁这样赃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作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儿索性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

  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

  唬得薛姨妈赶忙扯住,宝钗也上前劝说。她这不劝说还罢,一劝说薛蟠愈发恼了,道:“你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

  宝钗道:“你只怨我说你,再不怨你那顾前不顾后的形景。”

  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别说多的,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他并未和我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了?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

  宝钗又来分辨,薛蟠眼见说不过,不禁冷笑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妈和我说你有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就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一言既出,宝钗顿时怔住,旋即大哭起来。错非为了薛家,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哥哥,她薛宝钗何必死皮赖脸、忍气吞声的非得住在这贾家,非得往那不成器的宝玉身边凑?

  奈何千般算计、万般心思,落在这混账行子哥哥眼中,竟什么都不算!

  薛姨妈恼了,冲着薛蟠破口大骂。

  换做旁日,薛蟠自然就躲回房了,可如今他心下对宝玉厌嫌至极,加之早前便有了谋划,因是便道:“要我说,除了那劳什子的玉,他还有什么?妹妹往后不用再往他身边儿凑,哥哥自当给你寻一门好姻缘。”

  薛姨妈一手搂着宝钗,一手不住地拍打薛蟠:“孽障!你寻的哪门子好姻缘?”

  薛蟠也不多,只梗着脖子道:“山人自有妙计,说出来就不灵了。”

  薛姨妈气急了,抄起那门栓要打,薛蟠这才一缩脖子跑回自己房里。

  不提薛家如何,单说这日一早黛玉又往贾母房中而去。

  到得荣庆堂里,这才知晓三春、湘云等早已见过了贾母,这会子已经去了绮霰斋。黛玉便随着贾母用了早饭,这才一道儿往绮霰斋而去。

  出得垂花门,过了夹道方才到绮霰斋门前,遥遥便听得内中欢声笑语不停。贾母想起李惟俭所说,顿时蹙眉不喜。

  与黛玉一道入内,果然便见那趴伏在床上的宝玉,正喜气洋洋循着一众姊妹说话儿。

  见贾母来了,非但不曾停息,宝玉反倒愈发猴儿也似的趴不住。

  贾母看过一场,又问过袭人、媚人昨夜情形,只道宝玉须得静养,这才将三春、湘云散了出去。

  过得半晌,贾母与黛玉一道儿回返荣庆堂,刚好王夫人到来。

  只道:“媳妇记挂着宝玉那孽障,一早儿便没来跟前儿伺候着。”

  贾母摆摆手,只道‘无妨’。

  王夫人落座,吃了半盏茶便道:“老太太,昨儿寻宝玉身边的丫鬟说了会子话儿,我就想着,往后可不能再任着宝玉胡闹下去了。”

  “怎么说?”

  王夫人就道:“昨儿俭哥儿虽然说的难听,可道理却是对的。咱们这样的人家,不指望宝玉读书出息,可好歹要知道些道理。如今姑娘们都住在园子里,宝玉得了空便往园子去,只怕心思都在耍顽上。我看,是不是往后别让宝玉再进园子了?”

  贾母蹙眉道:“这倒好说,只是这管得了家里,又如何管得了外头?”

  王夫人说道:“如今宝玉还不定性,在外头结识了狐朋狗友,说不得就让人撺掇着学了坏。我也想好了,待宝玉身子骨好了,就送去书院。每日打发妥帖的管事儿跟着,下了学就往回走。”

  “这也是个法子。”

  王夫人苦笑道:“再不这般,宝玉只怕就要被他父亲打死了。”

  贾母只得道:“你既舍得,我这边厢哪里还有旁的话?只有一点,不可让宝玉累着了。”

  王夫人唯唯应下,又有婆子来寻王夫人问事儿,这才告退而去。

  王夫人一走,贾母顿觉恹恹,只寻着黛玉说话儿。正待此时,忽有婆子进来,道那外头来了小黄门。

  贾母赶忙命人去寻贾琏接待,心下不禁暗忖,莫非大姑娘元春又有什么事儿不成?

  过得半晌,贾琏没来,倒是王熙凤来了荣庆堂,见礼后一脸的欲言又止。

  贾母忙问:“那小太监怎么说的?”

  王熙凤道:“说是替娘娘传个口信,旁的倒是没说。”

  “什么口信?”

  王熙凤道:“也不知昨儿的事儿是怎么传出去的,竟连娘娘都知道了。如今打发了小太监来,说要严厉督促宝玉读书,不可再任着他胡闹。”

  王熙凤说的闪烁其词,说话间还看了黛玉一眼。那女官卫菅毓今日入宫回话,头晌方才进宫,不到中午就来了小太监传话,只怕这事儿定是那卫菅毓传出去的。

  实则王熙凤一点都没猜错,此事就是卫菅毓传扬出去了。其为女官,每月都会择日入宫与吴贵妃回话。

  卫菅毓可没心思替贾家遮掩,当即一五一十的与吴贵妃说了。此时元春月信两月未来,莫说是嫉妒得红了眼儿的李嫔,便是吴贵妃本身也对元春防范不已。

  因是不过半个时辰光景,那李嫔便寻了元春,阴阳怪气地说了一通。待听得宝玉淫辱母婢、引逗优伶又背信弃义,直气得元春掀了桌案!

  她入宫十几载,为的是贾家富贵绵延,先前省亲时眼见宝玉出彩,还道是个好的,其后吴贵妃点了一番,也当其不过是借题发挥。如今再听闻此事,哪里还不知,那自小带在身边的兄弟,生生被家里养废了!

  入得宫阙,元春自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十几年多少女子旋起旋落?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也是窥破了这一点,元春才凸出贤德,借此来邀圣人宠幸。

  好不容易封了妃子,不想家中竟是这般不成器!

  再如此下去,贾家非但不是其助力,只怕还会拖累得她失了宠,继而天塌地陷!

  气恼至极的元春当即舍了银钱,打发妥帖小黄门来传话。

  王熙凤能想明此时,贾母又如何想不明白?当即看了眼黛玉,话到嘴边却没法开口。

  那女官可不是贾家的婢女、嬷嬷,只与吴贵妃负责,便是元春都管不着。此时说了,除了为难黛玉又有何用?

  只是贾母心下纳罕,这卫菅毓此举到底是何意?老太太心思发散,忽而想明,此时元春可不就危及了吴贵妃?卫菅毓又是吴贵妃的人,说不得便是借着拆散御赐的婚事,借以来打压元春。

  想明此节,贾母便道:“我原本也是这个心思,凤哥儿也去与太太说说。”

  王熙凤应下,略有些担忧地看了眼黛玉,这才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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