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25节

  过得小半个时辰,俭四爷习练过后,香菱正要伺候着洗漱,红玉却来了。笑着与香菱说了几句话儿,顺手便接过了帕子,招呼着俭四爷擦洗了。香菱顺势站在一旁,目光怔怔的穿过木架子隔断,瞧着书房里书架上的书册。

  俭四爷昨儿交代过,书房里的书册随意她翻看,想到此节香菱就有些迫不及待。

  俭四爷洗漱过后,却到了该取早点的光景,红玉便将为俭四爷编发髻的活计交给了香菱,她则快步去取早点。

  篦子轻轻梳过一缕头发,鼻息间还残余着蒸腾起的男子气息,李惟俭忽而对香菱说道:“可瞧见了可心的书册?”

  香菱一怔,随即道:“远远瞧了几眼,没瞧太清楚。”

  “书架上有《唐诗》《宋词》选集,你先瞧了。俗话说得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能吟。等瞧过了,就再看那一本《词林正韵》,再瞧瞧旁的诗集,说不定香菱过上几个月就会作诗了呢。”

  划过头皮的篦子略略一顿,香菱茫然道:“四爷……我……能行吗?”

  “我瞧你是个内秀的,一准儿能行。”

  听得此言,香菱心中有些小雀跃,不自查地翘了翘嘴角,停下的篦子继续梳动,开口连那语气都轻快了几分:“嗯,我听四爷的。”

  过了一会子,红玉带着早点回返。

  香菱与红玉伺候着李惟俭吃过了早点,本以为俭四爷总要辰时用过早饭才会出门儿,不料只用了早点李惟俭就带着莹出了门。

  铺迭被褥,仔细洒扫,香菱今日干活极为利落,只小半个时辰便将正房里清扫了。

  红玉忍不住诧异道:“香菱,今儿是有什么好事儿?瞧精神头儿比前几日好多了。”

  香菱先是摇了摇头,顿了顿才开口道:“四爷许了我翻看书架上的书册。”

  红玉笑道:“我瞧过了,都是些经史子集,还有些时文什么的,话本子一册都没有。咱们丫鬟认识几个字儿,不做睁眼瞎就好了,总不能比着府里的几位姑娘,也去悲春伤秋的吟诗作对。”顿了顿,见香菱有些不自在,红玉收了鸡毛掸子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四爷既然许了你,你尽管翻看就是。哦,莫要乱动桌案上的纸笺、书册。”

  “嗯,四爷交代过的。”

  “这会子没事儿,你去瞧吧,早饭我去取了就是。”

  抹身,红玉捧着鸡毛掸子出了正房。香菱便轻手轻脚的进了书房,她停步书架前,看着满满当当几十本书册,忍住心中雀跃,目光搜检了一番,这才将一册唐诗抽取出来,随即靠在书架旁的墙壁上翻看起来。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沉浸于瑰丽多彩诗词的香菱却不曾听见。细碎的脚步声渐近,晴雯一手将汤婆子按在小腹,凑过来略略翘脚瞧了一眼,这才道:“怎么乱动四爷的书?”

  香菱骇了一跳,手中忙乱了一阵这才抓住书册,抬眼见来者是晴雯,紧忙道:“不是乱动,早前儿四爷许了的。”

  晴雯眉头舒展,嘱咐道:“四爷最忌讳旁人乱动书房里的东西,既是许了你,拿了书册去外头瞧就是,不好在这儿多留的。”

  “嗯,我这就出去。”

  两个丫鬟出了书房,晴雯噘着嘴道:“香菱,能不能再教教我怎么瞧戥子?昨儿明明会了的,一早儿起来又迷糊了。”

  “好。”

  两人前后脚儿出了正房,进到西厢里,香菱仔细将书册放在一旁,又教了晴雯一遍如何用戥子。

  晴雯取了块碎银放在戥子上称量了一阵,先是舒了口气,继而蹙眉道:“气死人了,我好似被费嬷嬷骗了!”她捏起那碎银道:“这一块二两三钱,兑的那一块比这块还大,费嬷嬷偏说只有二两一钱!不成,我找她说理去!”

  晴雯起得急了,许是牵动了小腹,顿时疼的倒吸一口凉气。香菱就拦下道:“银钱过了手,人家不会认的。且当吃一堑长一智吧。”

  晴雯就噘着嘴道:“费嬷嬷果然不是好人,下次再也不信她了。”想了想,又道:“我下次还是寻平儿姐姐兑银钱吧。”

  香菱没再言语,目光时不时的瞥向一旁放着的书册。

  晴雯瞧在眼中,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说道:“看吧看吧,姐姐多读些书,说不得也能像戏文里那样儿中个女状元呢。”

  香菱笑了下,连忙捧了书册,不片刻便沉浸在或豪迈、或婉约的唐诗里。晴雯又摆弄了一会子戥子,约莫着自己记熟了,便收起来,寻了针线绣起了荷包。

  ………………………………

  天气渐暖,李惟俭肩头的伤也渐好,便又换了马。他自己一骑,吴海平、莹兄妹一骑。

  三人打马而行,先去到城外工部火器试射场。李惟俭摆弄着简陋的风速仪,记录每次发炮时压板的刻度,再用三角函数测算弹着点距离。

  如此忙了小半日光景,晌午时领着海平、莹进城随意吃了一口,便又朝着严家行去,看着刘家父子开凿新井。

  这一日申时前,刘家父子三人轮换着凿井,卖足了力气,足足凿下去一丈深。换做旁的地方早就出水了,奈何京师土层太厚,那刘大估量着,怎么也要再打下去一二丈才会出水。

  李惟俭不好总在严家蹭饭,临近申时便带着一仆一婢回返。绕过皇城,经过安福胡同儿时,端坐马上的李惟俭随意一瞥,随即凝神观量。

  但见一灰一蓝两个一般昂藏的青皮自巷子里行出来,那二人与李惟俭视线交错便是一怔,随即扭头就跑。

  李惟俭还在狐疑,另一匹马上端坐的莹却是个眼尖的,指着那二人道:“公子,那俩人是那日堵咱们的青皮!”

  “拿下!”

  李惟俭一声吩咐,海平带着妹妹莹催马就追。李惟俭却不曾动弹,连忙问过路旁行人,另一处胡同口所在,随即拨马便过去截了。到了另一处巷子口,遥遥见那二人狂奔而来,李惟俭翻身下马,探手便将马匹一侧插着的雁翎刀抽了出来。

  那两个青皮当即止步,扭头又要再跑,马蹄声中,海平与莹已催马赶到。二人飞身下马,海平撸胳膊挽袖子,抄起一根短棒;莹则干脆亮出了伞柄柳叶飞镖!

  俩青皮对视一眼,撒手便将袖笼里藏的短棍扔了,拱手朝着李惟俭道:“这位公子,我们兄弟认栽了。可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李惟俭道:“你说。”

  “请人的是倪二,我们兄弟可不曾出手,这么算也不算与公子结仇吧?”

  “有些歪理。”

  后头的海平冷哼一声道:“不算结仇?要不是我妹妹飞刀伤了二人,你们两条杂鱼会见势不对扭头就跑?”

  那蓝衣裳的扭头瞧了一眼,隐隐自海平身上嗅到了同行的气息,抱拳道:“事到如今,我们兄弟认栽,这位公子划下道儿来吧。”

  李惟俭笑道:“这却不急,你们先说了姓名,家住何处。至于旁的,往后再说。”

  那俩青皮狐疑一阵,灰衣的就道:“了不得咱们自己去投案,又不曾伤了人,顶多挨一顿板子就是了。”

  蓝衣的点点头,随即说了这二人姓名。此二人是兄弟,一个叫丁如峰、一个叫丁如松,家住骡马市三条胡同儿。此一番是得了人雇佣,来安福胡同儿收账来了。

  李惟俭就道:“好名字。今儿就暂且这样,海平,替我送送这二位。”

  丁如松面上一变,急道:“这位公子,祸不及家人!咱们兄弟一人做事一人当,公子如此行事……是不是有些过了?”

  李惟俭道:“你想多了,我是寻思着来日有差事要你们二人帮手,总得知道你们住哪儿吧?”

  丁如峰、丁如松一琢磨也是,便不再多说。

  这二人绕过李惟俭,身后还跟着个吴海平,错身而过时,李惟俭顺手将雁翎刀丢给了海平:“拿着防身,别着了人家的道儿。”

  海平撇嘴道:“两个见风使舵的泼才,我就是让他们一条胳膊都伤不了我一根毫毛。”

  “少胡吹,让你拿着就拿着。”

  海平提好雁翎刀,冲着李惟俭一抱拳:“公子擎好儿吧。”随即缀在那兄弟俩身后,快步出了巷子。

  人走了,莹就凑过来道:“公子又乱发善心,那俩青皮一瞧就是做老了这一行的,打断一条腿都是便宜他们了!”

  李惟俭笑着说:“打一顿不过出口气,留着他们说不得来日还有用呢。走,先去能仁寺左近逛逛,听说那周遭有卖猫儿、狗儿的。”

  莹应了一声,行了两步到得马匹前,顿时懊恼道:“糟了,我不会骑马,早知就该让哥哥骑了去!”

  “你哥哥骑马不好跟着那俩青皮。骑马还不简单?我带你一阵子就会了。”

  李惟俭先将莹送上马,自己这才飞身而上,随即催马上前牵了另一匹马的缰绳,缓缓朝着能仁寺而去。

  能仁寺左近便是马市桥,顾名思义,这地方从前是贩马的地界。如今时过境迁,贩马的搬去了外城,左近倒是有不少贩卖猫儿、狗儿的小贩。

  李惟俭与莹游逛一圈儿,却不曾寻见可心的,于是催马回返贾府。

  刚转到宁荣街,正巧就撞见薛蟠追着两个妩媚风流的小相公自义学方向行来。

  却说这薛蟠自那日被李惟俭暴揍一通后,龙阳之兴不减,转头儿自王夫人处得知了这贾家义学。

  学中广有青年子弟,薛蟠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

  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更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亦不知是哪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

  李惟俭见到的,便是薛蟠追着香怜、玉爱两个献殷勤。

  这两伙人撞在一处,李惟俭只是笑吟吟的看过去,那薛蟠却怔了好一会子。因着那一通拳脚,呆霸王心头打怵,又想起宝钗每日家催着他去道恼,这心头就愈发不快。

  面上神情连连变换,想着总不好呛声起来再挨一通老拳,薛蟠就僵硬地挤出一抹笑容:“李兄弟回来了?”

  “嗯。”

  “我这阵子一直忙着上学,原想着得了空再去寻李兄弟道个恼,不想正巧撞见了。这个……李兄弟,那晚我是喝多了,一时有些糊涂,李兄弟莫要见怪。”

  “好说好说。”

  “那便就此揭过,我还有事儿,回见!”

  薛蟠潦草一拱手,忙不迭的跑了。李惟俭端坐马上,笑吟吟地瞧着薛蟠远去。心中暗忖,这厮真真儿是半点诚意也没有啊!

第27章 秦司棋代弟求饶 街边得拖枪挂印

  “公子!”见李惟俭依旧笑吟吟的,莹就气恼道:“那姓薛的真是欺负人!”

  “哪儿欺负了?人家方才明明道恼来着。”李惟俭说道。

  莹这憨丫头信了李惟俭的话,兀自忿忿不平道:“还没欺负?方才分明没将公子放在眼里。也亏得公子脾气好,换了我哥哥,只怕早就打过去了。”

  瞧着小姑娘气哼哼的模样,李惟俭笑着说:“这话当我面儿说就成了,可莫在外面乱嚼舌头。”

  “哦,知道啦。”

  李惟俭面上浑不在意,在角门翻身下马,将两匹马交给门子,又与门子说笑了两句。今儿却是古怪,素日里那门子得了好处,虽客气却少有恭敬,也不知怎了,李惟俭瞧那门子总觉着这会子极为恭敬。

  他纳罕着绕贾府去到私巷的侧门儿,心中却想着薛蟠此人。无怪薛蟠有呆霸王之称,莽撞无智,仗着家世行事无所顾忌。当日李惟俭出手相援,事后薛蟠一口一个‘恩公’‘义士’的,只怕是将他当做了谈资。

  至于心里头,这呆霸王从未将他视作‘恩公’。

  李惟俭转念一想,这厮在金陵打死人都能脱身,舅舅王子腾又升了官儿,也无怪横行霸道。或许在薛蟠心里头,贾史王薛四家才是正经儿亲戚,北静王、冯紫英等才算是朋友。

  至于他李惟俭,八竿子打不着,不过是来攀附贾府的穷措大一个,又算哪门子的亲戚?

  世人从来都是‘先敬罗衫后敬人’,李惟俭从未指望旁人高看自己,但贬低自己还想踩上一脚?不把他掀翻了,他李字倒过来写!

  他面上照旧挂着笑意,与莹自侧门进得贾府,行不多远便进了居停的小院儿。

  红玉耳朵好似比旁人灵一般,早早儿迎将出来,说过两句问候的,包打听一般说起了府里头的大事小情。

  “今儿宝二爷领着个秦二爷去见了老太太,说是改明儿那秦二爷要去义学读书呢。宝二爷在老太太跟前儿也吵着要去义学,老太太耐不住央求,到底应承了。”

  “秦二爷?”李惟俭略略诧异。

  红玉就道:“是东府蓉大奶奶家的兄弟。”

  他自然知道是秦钟,却没想到这会子宝玉与秦钟就搅在一处了。

  那红玉又道:“宝二爷说来日要去寻了二老爷,得了二老爷准话儿才好去义学。”

  “嗯,”李惟俭进到正房里,便见晴雯、香菱两个丫鬟放下手头活计迎了上来。他褪下外裳,说道:“还有旁的吗?”

  “还有一桩,”红玉抢过外裳,迭放着说道:“后街住着个叫潘又安的小厮,今儿得了差遣跟着单大良去办事儿,结果路上被衙役给拿了。”

  “拿了?”

  “听说是巡城御使老爷当街就给拿了。”

  李惟俭施施然落座,抄起晴雯送过来的温茶缓缓呷了一口,待放下茶盏,心头已有了几分猜想。

  巡城御史不过正六品,虽说清贵,却哪里会无缘无故得罪了贾家?想起先前儿严希尧的点拨,不问自知,这定是少司寇的手笔!

  他面色舒缓下来,颔首道:“我知道了。”转头看向晴雯:“去取一两银子来给红玉。”说着又看向红玉:“以后府里大事小情儿你都尽心打听着,再打听着有用的,老爷我还赏!”

  “哎?哎,谢四爷赏!”红玉喜滋滋的屈身一福,起身就道:“四爷还不曾吃过吧?我去厨房取了晚饭来。”

  返身,红玉脚步轻快的娉婷而去。

  晴雯瘪着嘴剜了红玉一眼,深吸一口气,冲着呆呆的香菱道:“香菱,去打水来伺候着公子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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