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12节

  薛姨妈劝道:“事急从权,要不是你哥哥是个不靠谱的,何苦劳烦你抛头露脸?”

  宝钗就道:“如此……那女儿就随妈妈招待俭四哥一番罢。”

  “好,好。”薛姨妈眉头舒展。

  想着自己与宝钗陪坐,也不算失了礼数。

  过了会子,同贵进来禀报道:“太太,俭四爷带着丫鬟朝这边儿走来了。”

  薛姨妈赶忙起身,照了照铜镜整理妆容,又催道:“告诉厨房一声儿,传菜吧。”

  吩咐了丫鬟去传菜,薛姨妈与宝钗一同迎将出来。

  这梨香院不过二进小院,母女两个迎出仪门,就见身披皮裘外氅的澜衫少年,携着一名丫鬟转过屏门,朝这边行来。

  薛姨妈是长辈,不好再往前迎,宝钗心下本就渐生微澜,待见了李惟俭那斯文秀气中偏带着一股子锐气的面容,顿时心下涟漪阵阵。只觉那夜船头灯火下张弓射箭的身影就该是如此面相。

  她极力压抑着,面上虽不曾显露,可到底还是红了耳根。宝钗迎了几步,屈身一福:“见过俭四哥。”

  李惟俭拱手作礼,随即探手虚扶了,说道:“可是薛妹妹当面?妹妹不用多礼,快快起身。”

  宝钗应声起身,目光触及那双清亮的眸子,顿时心生羞赧,抬手掩面略略偏过头去。

  李惟俭仔细扫量了一眼,但见面前的女子正直豆蔻年华,身形丰润,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肌骨莹润。举手投足,自有一股妩媚风流。

  李惟俭心中暗忖,钗黛、钗黛,果然名不虚传。先前见了黛玉,只觉小姑娘虽身形不展,却比西子胜三分;如今见了宝钗,却一时间不好比较,只觉春花秋月各擅胜场。

  他心思电转,嘴上已然笑道:“早前儿就听闻薛妹妹、姨妈与我同一日来的府中,今日可算是得见了。”

  宝钗强压住心中起伏,说道:“自打知道援手的义士便是俭四哥,哥哥、妈妈就张罗着总要摆酒谢过俭四哥一场,奈何初来京师,人生地不熟总要四下拜访一番,因是这才拖延到了今日。还请俭四哥莫要怪罪。”

  “哪里会怪罪?妹妹所说我可是感同身受,错非姨妈将酒宴定在今日,我只怕还分身乏术呢。”

  宝钗笑了笑,让过身形:“俭四哥请。”

  “薛妹妹请。”

  二人笑着到得仪门前,薛姨妈已然张望了有一会子。李惟俭上前见礼,薛姨妈仔细打量了两眼,便赞道:“这两日总听人夸俭哥儿生得芝兰玉树,今儿见得了,我可算知道了什么才是芝兰玉树。咯咯,俭哥儿莫要外道,算起来都是自家亲戚,咱们又都打金陵来,往后啊,少不得要勤走动。”

  “姨妈说的是。”

  众人笑语晏晏,一齐进到后院正房中。

  李惟俭褪下外氅交与红玉,净了手,便与薛姨妈并宝钗落座。

  丫鬟上得了香茗,薛姨妈抢过来亲自为李惟俭斟茶,李惟俭连忙推却,薛姨妈却道:“错非俭哥儿当日仗义援手,这会子说不得薛家已然遭了难。我斟茶道谢,是应有之义。”

  李惟俭只得应下。

  品了两口香茗,薛姨妈说起当日情形,顿时不胜唏嘘。她本就是深宅妇人,若非丈夫过世,又哪里会顶门立户、抛头露面?

  李惟俭劝慰道:“姨妈莫要多想,当日便是我不出手,那巡检司的兵丁盏茶光景也到了,姨妈与薛妹妹总会化险为夷。”

  薛姨妈就道:“都说近来世道有些乱,素日待在金陵还不觉得,这一出来才知所言不假。哎,不说这些烦心的。今儿借了厨房,我让自家的厨娘露了一手,待会子俭哥儿可得好好尝尝,保准儿是地道的金陵风味儿。”

  “出来月余光景,倒是极想家乡口味儿,今儿托了姨妈的福,算是得偿所愿了。”

  薛姨妈笑道:“俭哥儿真会说话,无怪这般年纪就中了秀才。待过了秋闱,我看便是举人也是手到擒来。”

  “哈哈,那我就借姨妈吉言了。”

  席面流水般上来,的确是金陵风味。

  糟鹅掌鸭信、大煮干丝、文思豆腐、三套麻鸭、清炒虾仁、蟹粉狮子头、荷叶夹锅烧肉、盐水鸭。另有爽口的拌萝卜丝与豆芽儿。

  这十道菜明显用了心思,旁的不说,单是那糟鹅掌鸭信、大煮干丝、文思豆腐极费工夫。

  酒是薛家自金陵带来的梅子酒,略略温热了,用来佐餐极佳。

  酒水斟满,薛姨妈并宝钗感念李惟俭援手,三人共饮了一杯。薛姨妈便催着李惟俭品尝菜肴。

  李惟俭挑了几样入口,薛姨妈便追问:“如何?”

  李惟俭指着那糟鹅掌鸭信道:“此味最佳!”

  薛姨妈脸上现出一丝自得之色,笑道:“不满俭哥儿,这糟鹅掌鸭信用的是我薛家的做法儿,旁处可寻不得。若是得了俭哥儿的意,待回头儿我抄了方子与俭哥儿。”

  “那就多谢姨妈了。”

  酒宴上,李惟俭推杯换盏,多是与薛姨妈在说着。他两世为人,见识远超寻常人,说起一些典故,惹得薛姨妈不停追问,继而感叹连连。

  李惟俭偷眼观量,一旁的宝钗却始终默不作声,偶尔视线触碰,她又好似烫了手一般紧忙闪躲过去,面上冷若冰霜,偏生红了耳根。

  他心中极为怪异,暗暗思忖,莫非因着英雄救美,宝姐姐便芳心暗许了?

第13章 不识好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外间天色擦黑,约莫过了酉正时分。

  李惟俭酒足饭饱,便要起身告辞。宝钗与薛姨妈一并起身,薛姨妈就道:“俭哥儿稍待。”

  她招呼过来一名丫鬟,附耳嘱咐了几句,那丫鬟便从里间捧了锦盒出来。薛姨妈接过,亲手交与李惟俭手中。

  “这是”

  薛姨妈就笑道:“初次见面,先前还得了俭哥儿援手。我也不知如何答谢,便挑了两块儿砚台,俭哥儿莫要嫌弃。”

  李惟俭推却不得,只好收下,道:“长者赐不敢辞,既如此,那我就厚颜收下了。”

  薛姨妈道:“往后常来常往,说不得我家还得借助俭哥儿呢。”

  正说话间,便听外间传来吵嚷声,不待丫鬟进来禀报,一条身形掀开帘栊便闯了进来。

  “妈妈,我回来了!”

  来人酒意上脸,身形虚浮,却正是自锦香院回返的薛蟠。

  薛蟠踉跄着撞向桌案,同喜、同贵连忙上前搀扶,却被其一把推开。薛蟠大着舌头笑道:“此番真真儿开了眼界,那暹罗的姐儿浑身贴了金箔,浑身金灿灿。我买了沙包丢上去,一砸就掉下来一片金箔,诶呀呀,真是……”

  “哥哥!”

  “我的儿,快住口!”

  宝钗与薛姨妈几乎同时喝止,前者心中羞赧,想着这不成器的哥哥偏在此时露了丑态,正好让李惟俭瞧了去;后者更是恨铁不成钢,俗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李惟俭珠玉在前,薛姨妈直恨不得将薛蟠塞回肠子里养出了脑子再放出来。

  薛蟠瞪着眼睛略略乜斜,这才瞧见一旁捧着锦盒站立的李惟俭,当即喜道:“俭兄弟也在?”忽而恍然一拍额头:“糟了,竟忘了今日妈妈要款待俭兄弟!”

  “无妨,”李惟俭将锦盒交到一旁的红玉手中,笑着说道:“都是自家亲戚,往后吃酒的日子多的是。我看文龙兄有些醉了,不若早些歇息,我这便告辞了。”

  “这怎么行?”薛蟠梗着脖子道:“且换了席面,我再陪俭兄弟痛饮一番,不醉不归!”

  宝钗愈发局促,凑过来扯住薛蟠道:“哥哥醉了,少说两句罢。”

  “我哪儿醉了?妹妹莫管……”

  李惟俭生怕薛蟠酒后闹出事端来,因是道:“今日我饮多了酒,再与文龙兄吃酒只怕不能尽兴,不若改日再说。”

  薛蟠就笑道:“俭兄弟酒量太差……也罢,今日就算了,我送送俭兄弟。”

  饶是李惟俭如何推却,那薛蟠却执意要送,便是连薛姨妈与宝钗都拦不住。

  那便送吧。

  薛姨妈生怕薛蟠闹事,打发了几个丫鬟随行。薛蟠在前后扯着李惟俭晃晃悠悠出了梨香院,扭头就要往西走。

  错非李惟俭将其拉扯回来,只怕就要被其送出贾府了。

  一行人在夹道里行了一阵,薛蟠大着舌头胡吹了一气那锦香院的妙处,随即惋惜那两位暹罗姐儿被左都御史家的纨绔先下了手,不然今日怎也要好好尝尝这暹罗的姐儿与大顺到底有何不同之处。

  李惟俭不再应声,只是拖着薛蟠前行,心中暗忖,只待到了自家小院便能摆脱薛蟠这混不吝的酒鬼。

  他不想生事,却偏偏有事上门。许是薛蟠这厮不曾泻火的缘故,走着走着便将半个身子压在李惟俭身上,一只手捉了李惟俭的手臂,另一只手忽而覆上手背,口中喷吐酒气道:“嘿,不知为何,我瞧着俭兄弟就亲近。这往后,咱们可得更亲近些才是。”

  两辈子加一起,李惟俭从未被一个男的摸过手,当下汗毛倒竖,猛然抽手一甩,带着薛蟠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李惟俭略略压了下怒火,笑对几个丫鬟道:“文龙兄醉了,你们且带他回去吧。”

  哪知薛蟠这厮却犯了犟劲儿,抡开臂膀将凑过来的同喜、同贵甩在一旁,抢步上前嬉笑着探手又摸过来:“俭兄弟莫要害臊,那东府的蔷哥儿与珍大哥”

  李惟俭面上笑着,待其靠近猛然抬脚踢在其小腹。

  “呕”

  薛蟠吃疼,不禁弯下腰来。李惟俭不出手则以,出手就绝不会给人留下喘息之机。但见其左掌叉在薛蟠下颌处,用力一托,那薛蟠便好似断了线的风筝般,身形腾起半尺,怪叫着重重仰面摔在地上。

  跟着李惟俭两步上前,在一干丫鬟的惊呼声中,矮身膝盖顶在薛蟠胸口,抬手大耳刮子便抽在了其脸上。

  啪

  李惟俭面上还带着笑意,眼见薛蟠醉意褪去几分,就问道:“文龙兄可酒醒了?”

  薛蟠愕然看着笑眯眯的李惟俭,挣扎两下却纹丝不动,这才想起当日船头张弓射箭的便是眼前的李惟俭。他心中惊骇,酒意顿时又褪去了几分,闷声道:“醒……醒了,俭兄弟挪挪膝盖,我……我喘不过气来了。”

  李惟俭笑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文龙兄莫要怪我,这贾府毕竟不是薛家,胡乱行事……惹了不该惹的人,须得小心招惹来杀身之祸啊。”

  膝盖又重重一顶,伴着薛蟠闷哼一声,李惟俭这才长身而起。招呼过来捧着锦盒的红玉,他朝着那几个丫鬟道:“前头就是我住所,就不劳文龙相送了,你们带他回去吧。”

  说罢,李惟俭带着红玉转头就走。

  几个丫鬟连忙扶起薛蟠,呆霸王喘息了半晌,酒意彻底褪去,随之而来的是羞恼。他在金陵横行无忌,何曾吃过这等亏?瞧着提灯行远的一主一仆,薛蟠恨声道:“好,好!不识抬举的东西,往后咱们走着瞧!”

  同喜、同贵情知薛蟠脾性,这会子也不敢多言,只劝说赶快回了梨香院。

  李惟俭与红玉转过夹道,东北上的小院近在眼前。捧着锦盒的红玉不禁忧心道:“这薛大爷好生没道理,竟……竟……四爷不若折回去与姨太太分说一二。”

  李惟俭笑道:“分说什么?你是怕我恶了薛家?”

  红玉抿嘴沉默,她便是如此想的。

  李惟俭就道:“这却怪了,我仗义出手救了薛家,这呆霸王不知好歹反倒起了龙阳之好,照理来说也是薛姨妈来与我分说,怎么反倒要我与薛姨妈分说?”

  红玉道:“我也是为了四爷好。”

  李惟俭探手刮了刮红玉的鼻尖:“与人为善可不是处处忍让。这是贾府,都是寄人篱下,我又用不着借助薛家,谁又比谁高一头儿?”

  他心知红玉所想,这王夫人的亲戚,总要比李纨的亲戚高上一头。

  李惟俭前行两步,忽而说道:“且瞧着吧,来日说不得有薛家求到我的时候儿,到时除非薛蟠磕头认错,否则此事别想轻易了结!”

  话音落下,红玉瞧着那与自己仿佛的身量,不知为何,落在眼中忽而就巍峨起来。她不知李惟俭的底气何在,却偏偏信了!心儿也被那掷地有声的话语感染,涌过一阵酥麻。

  红玉紧走两步缀后半步,长出一口气笑道:“是我想差了,四爷往后可是要做大官的!”

  “嗯,知道就好。”

  随着李惟俭进得小院,红玉偷眼观量了下他的侧颜,心中暗忖,自家这位四爷外表温润,内里却是个有方圆的。

  …………………………

  梨香院里。

  薛姨妈正拉着宝钗说话儿。

  “阿弥陀佛,只盼着你哥哥莫要节外生枝才是。”叹了口气,薛姨妈道:“酒宴请了,谢礼送了,好歹混过了这一遭。这要是外人,送些银钱就打发了。偏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又都住在贾府。哎,只好破了财,那贺兰砚、思州石砚可都是难得的上品,想来俭哥儿也挑不出不是。”

  顿了顿,瞥向一旁的宝钗,薛姨妈只道其方才席间言语不多是因着勉为其难,就拉过宝钗的手道:“我的儿,方才难为了你,往后再没有了。”

  宝钗心中怪异,胡乱应道:“也没为难,左右都是自家事儿。”

  薛姨妈低声道:“你方才都没言语,我都看着呢。”

  宝钗垂着头没言语。人,她见过了,比预想的还要符合心意。芝兰玉树,言谈温润,一双眸子锐意逼人。此等人物,必不会久居人下。可惜出身到底差了些,若是随了她的心意,只怕一、二十年帮不上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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